正午的黑暗(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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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你喝醉了?我以为死人不会喝醉。”小男孩盯着他仍不利落的动作,声调冷静,却有种隐隐的尖刻,“足足五天——从你说着‘晚上有个饭局’走出门,到再次拿钥匙打开它。以前你喜欢睡在办公室,但也不会超过三天。你猜怎么着?我一度怀疑你步了那位吉普赛人的后尘——甚至更糟糕地,被吊在阿格戎河口,‘以儆效尤’,让每个卡隆的渡客都见到——但现在看来,恐怕你只是醉倒在街上,和别的酒鬼斗殴,头破血流、失去意识,作为无行为能力者被路过的哪个倒霉好心人送往了警局或医院——假设这里有这种东西的话。”
“所以身为一名理应恪尽职守的鼓励师,你那里提供缓解酒精中毒的服务吗?——别那样看我,是的,是的,只要一杯水就很好。”柯克兰把脱下的外套丢进脏衣篮,一边拿消毒湿巾擦手和脸上的灰,一边上下打量着抱着两只猫缩在床角、丝毫不打算下来帮一把手的小男孩——不知为何,虽然眼前人的情绪明显不妙,却让他感到一阵俗世眷侣吵架般酸楚的甜蜜,以至于想将二人间这种紧绷的时刻延长一会儿。“老实说,我去了一个不那么正经的酒馆,在我造的城市里,规划者却不是我——天晓得是谁。也许并不存在的代理人稳居幕后,帮一些摸不清状况的股东经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收留三教九流的黑暗王国,大张旗鼓地做毒品、赌博和皮肉生意。我需要消息,而根据每个警察都明白的办案原理,没人赶得上鬼混在烟花场所的人消息灵通。果不其然……”
“烟花场所?”小男孩屈起膝盖,往墙边挪了挪,抱着猫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你的意思是,纵使功能受损,你依然身残志坚——打探消息打探到妓女床上去了?”
“不,这并非我的意思。”柯克兰怔了一下,笑了。他走到净水器旁,往摆放在书桌上的墨绿搪瓷杯子里盛水,思忖片刻,又向水中加入两勺巧克力粉,递给小男孩——小男孩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然后他把另外一只牛仔蓝杯子也倒满,三四口喝净,“只是一些交谈,以及验证从交谈中得到的线索的行动。”
“讲我能听明白的话。”
“好吧。那我先讲结论——你知道,这个地方已经进行过无数次版本换代了。我们今天所处的冥界和昨天所处的完全不同——确切来说,只有‘版本’,没有‘时间’,‘时间’只存在于我们这些需要依赖计时获取坐标的意识里。”
“这不是个新鲜命题。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我在笔记中记录的许多内容都不再适用了。这个地狱每一瞬间的样子比尘世上的历史消失得还快,而且无人在意——毕竟‘影子’没有记忆。举个例子来说,根据最新情报,现在的第二狱早已不是你见过的第二狱了。如今刻耳柏洛斯的住所大约是个浓雾锁住的‘寒林’——或许你没听过这个词,它是佛教所说的弃尸地——被系统完全废置了。没有三头犬,没有笼子,没有犯了淫欲之罪被判去喂狗的亡灵。新来的妓女都是在自己的单间宿舍里像普通职员一样大脑空空地醒来的。勒特河水的功能也修复了,比前脑叶切除术还管用,所以在她们的意识里,根本没为生前渎神的滥交行为额外走一遭来受罚……倒是换了个环境继续从事‘受祝福的合法工作’。罪孽清零,无牵无挂。”
“我见过的第二狱?”小男孩皱起眉头,苦思冥想了一阵,却因一无所得面露痛苦之色,“柯克兰,我一丁点都不记得。可能我也是你说的这种大脑空空的妓女中的一个。”
“艾勒斯,你连死后发生的事都想不起来了?”
“对。”小男孩眼神空洞地看着叫个不停的猫,继而悲戚地微笑了一下,“你相信吗?我在极力压制了,可它们还是不断涌现出来——那些我‘活着’时的画面。每时每刻,我试图从纸箱里挣扎出去,你却把盖子一次次关上,再缠几圈胶带作密封。你站在那儿,有时远离我,有时抱着我,在白莲蓬似的月亮里,穿黑袍,戴高筒礼帽,像个魔法师,施一句恶咒就把一切都淹没了。”
“在这个场景中,我是你的什么?”柯克兰的面容忽而严肃起来,他俯下身,一手撑在墙壁上,盯着小男孩的眼睛,“一个邪魔外道、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佞臣?”
“差不多吧。”小男孩喃喃地说,“你手上总沾着那些——毒蛇、蜥蜴和蝙蝠的血。你说这是通往一个‘太平盛世’的必经之路。老天,‘太平盛世’!我想这个词你是从Joker那里学来的,虽然你们互不对付。不过与其说是佞臣……大概听起来十分荒诞离奇,事实上,你是我的王后。”
“……原来如此。”
“诶?”
“这下那个扑克宇宙里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了,综合你的说法,和我的记忆——我是为了夺你的王位杀了你吧?”
“我不知道。”小男孩机械性地摇了摇头,“也许是王位。也许是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算了,不重要。”小男孩闭上眼睛,睫毛颤了几下,那一瞬柯克兰仿佛看到了网中的蝴蝶在顽抗求生——虽然他说不清让他产生这个联想的是眼下的困局还是“前世”的留影。“以后再谈吧。你刚才说到哪里了?噢,第二狱。怎么,它不见了?你口中那条把有罪者的灵魂当甜点的、挥舞着三个头的大狗——好像叫刻耳柏什么的——离开了冥界?”
“是成了‘蒸发’程序的牺牲品之一。此事不能说不讽刺——在系统开发者眼中,神话里曾看守泰坦的巨兽并不比一行像351室前住户那样的乱码更具值得珍视的意义,无论它在设计伊始被赋予了何其关键的职能。”
“你是怎样确认这一点的?”
“说来有些恐怖,”柯克兰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缓慢地将刺痛了好一阵子的脊柱倚在潮得厉害、不断洇出乌漆水渍的海绵靠背上,“我想我吃了它的肉。”
面对小男孩骤然紧缩的瞳孔,柯克兰从头讲述起自己未归家的五天里匪夷所思的经历。这是他自喝断片后第一次仔细回忆那晚的事——伴着酒精、大麻与烤架上烟熏火燎气味的闲谈持续到长夜将尽,雪在幽冷的曙光中愈下愈猛、近乎堵住门前的道路时,本田先生与他道别、结账离开了。接下来他又独自喝了一会儿,给凑上来询问是否需要服务的女招待和自雇风俗业者每人一笔小费,同她们聊天。她们告诉他,所谓的第二狱如今只是个“传说概念”。“兴许那原本便是满口禁欲主义的伪君子发明的骗人话术。”一位银发女郎咯咯笑着凑近,在他耳边打趣道,“杰克说得对,的确有这么个地名,毕竟哈迪斯会给漂在系统的每块大陆编码。你问过他了吧?就是那个新来的侍应生,我偷听了你们的对话。他讲在‘南海’深处有座废车站通往第二狱,这是真的。但我奉劝你,老先生,不要去,它没什么特别的,除非你的爱人逝世在那儿,埋骨在那儿。”“小姐,你的描述反倒更激起我的好奇心了。”柯克兰听见自己这样回答,“我的爱人差点就是那个下场,至今危险仍未解除。所以我得亲眼去见识一下,弄清楚怎么让他从根本上幸免于难。”“噢,好一个痴心人!”一个穿抹胸的棕红短发女孩坐到了他另一边,“然而没必要。它早就坍缩了,像个恒星变成黑洞那样坍缩。”“你是怎么知道的?”柯克兰讶异地问,“新闻上不会写这事。”“妓女有本行业专属的报纸。”他身后一个穿黑留袖、梳岛田髻、表情刻板的中年女性用沙哑的嗓音说,“当然,时不时被查封,于是我们被迫一次次另起炉灶。但如果没有这些第一手消息,姑娘们没法做投资,也不会有这家店了。”“这是你们的店?”他捕捉到什么关键信息,“看上去很成功。想不到鬼还有权利做生意。”“只要你配合他们,就能。”中年女性漠不关心似的说,“不过是有条件的。我们只出资,不管事,代理人得由他们安排。可说到底,谁相信真的存在什么代理人?这里去人化的进度越来越快了,大多数事都是不需要人来做的。”“是这个道理,”柯克兰颔首,“我也常怀疑工程师工作存在的必要性。从理论层面说,你想要一座城,分明有更高效的手段直接从开发端作出改变。”“必要性就是折磨他们想折磨的死人,先生。”银发女郎又笑了起来,给他斟满一杯金色的酒,“而那只狗被‘取消’,乃至被送来作食材,是因为系统不再使用它继续吞噬小孩子。不久前给项目投了两亿的恋童癖富豪在破产后撤资了。对了,你刚刚吃了它的一块右脚,就是那盘‘牛肉’——怎么样,挺美味吧?”“……不,糟透了。”柯克兰用一口酒压下喉底涌起的腥臭,“亲爱的,你究竟是什么身份?”“阿尔忒弥斯,”银发女郎注视着他,放低音量,“你可以看作一种觉醒的机器神。The incarnation of machinery,很酷,不是吗?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发生,似乎有人在这段代码里留了一个玄妙的后门。”“浪漫的说法,”柯克兰扫视过她近乎无瑕的外貌,“说来遗憾,我还没在地狱见过月亮。”“今夜会有。你想去第二狱,对吗?向着月亮一直走,就能碰到开往那座废车站的车。”——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忽而记起小男孩方才也提及了那个词,“月亮”。
“你说记得我站在月亮里?”他问,“在你是个孤立无援、被坏巫师当作一块宝石藏在匣子里的小国王的时候。”
“是。”小男孩困惑地抬起头,“怎么了?”
“那个凌晨离开酒馆时,我真的见到了白莲蓬似的月亮。”柯克兰斟酌了一下措辞,“有些吓人。”
“是什么样子?”
“轮廓是圆满的,光泽却充满死气。无数雪片飘散在它周围的云里,如同鲜花盛开,不教人觉得优美,反倒营造出一种葬仪氛围。当时快到破晓钟点,我等着那个黑太阳升起来,但一直没有,唯有月亮逐渐扩张,愈明亮,愈显出无以名状的阴惨——交响乐高潮那样悲怆的阴惨——后来雪与云也消失了,夜空一片澄净,它就直直地、像个硕大的冤魂一般照在斯提克斯河面上。”
“听上去和我脑子里的情境很接近,但也未必有关系。”小男孩微不可察地嘟了一下嘴,“也许你只是喜欢那个女神,就自然而然见到她的化身。”
“怎么可能?坦白说,这种清丽又带着夭亡意味的月亮只让我想起你。”柯克兰叹了口气,“神话往往拿月亮代表宁谧,可它压根是反面——是意料外的一场变故从阴曹地府渗出来作报应的残余。它的光就像是……碎掉的镜子、破灭的微笑、折断的钥匙、丢弃的耳环……所有这些你留给我的东西。至于阿尔忒弥斯——”他顿了顿,用一种掺了几分不可思议的语气道,“我总觉得她是另一个世界的我写出来的角色,作为一个伏笔埋在这儿,为了让我自己在游戏启动、一部分大脑——甚至肢体——被更改后仍能记起关于你的什么事来。”
“比方说?”小男孩淡淡地看着他,面庞又笼上那种教他感到难以捉摸的、常流露在失忆症患者神色里的虚幻了,“一场婚约,一个吻?”
“诸如此类的吧。”柯克兰沉默良久,等着越发清晰的“往事”完全浮现,随即感到被一阵无望的倦怠淹没了,“或者更具体一点——那层纸戳破以前,我们去海上旅行,船要翻了,惊涛骇浪里,你说月亮也是一艘船,会庇佑所有乘着它弃世的恋人再不分离。”
“难怪我们没有善终。”小男孩以极轻的音调笑了几声,“‘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因为它是变幻无常的。’”
“你是从哪听的这句话?”
“我不记得。”小男孩垂下眼睫,“我不记得的事太多了。哎,还是——继续讲讲你的历险吧。你在女神的建议下,沿河岸朝着月亮走去。后来呢?你上了车?”
“对,那是一辆白色的巴士,跟月亮和雪一样白,几乎同背景融为一体,直到它开得很近了,我才看到它。漫无边际的白色让我产生了许多古怪的念头——那些绵延数日的黑雨怎么不见了?是不是某个地方正进行着一场大型屠杀,需要处理的垃圾从焚尸炉冒出的油脂变成了净化后的骨殖?胡思乱想着,我发现车已停下来,木偶般的司机对我僵硬地挥了挥手。于是我走上去,投了一枚硬币,穿过扔满碎纸屑的走廊,在倒数第三排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包括我在内,车厢里共有五名乘客,每个幽魂都戴着防毒面具,坐姿僵硬,一语不发,没人知道旁人为什么也要去第二狱。上路以后,司机打开音响,开始放一首童谣——我还记得那旋律。”
他与抬眸望过来的小男孩对视着,轻哼起一段称得上是温馨的调子:
“一个神子死了
人们骑着犀牛
手捧白纸制成的壶
把婴儿蓝色的野花撒在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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