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黑暗(五)
- PG-13
-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我只能劝你多跟他谈谈,”本田先生说,“唯有解开一个结,才能动手解下一个。否则这堆乱麻会在程序的指挥下跟美杜莎的头发一样永远纠缠下去,绕在你脖子上,直到你再次断气为止。”
“可是他什么也不愿意跟我说。”柯克兰略带颓丧地用手指在覆着塑料薄膜、粘满油脂的菜单上乱划——此刻他们正坐在刚落成的第749号城市市郊开设的一家居酒屋里,门口的和纸灯笼将外面一方落雪的地面照得剔透,刚经过审判成为此地“新居民”的皮条客、赌徒、毒品贩子正络绎不绝地脱下防毒面具、掀开门帘涌来——一位身穿白绸羽织、嘴唇涂成枯血颜色的女调酒师从吧台对面推过两杯烫好的清酒,毫不客气地抽走了柯克兰手中的菜单,“毫无疑问,他现在很怕我——就好像我是什么比周围这些一生都在各个监狱辗转的顾客还要邪恶百倍的魔头,一举一动都令他充满恐惧。”
“你看起来宛如一个情商过低的糟糕丈夫,”日本人黑曜石似的冷淡眼睛里浮起一丝愁色,“你觉得他的抵触是发乎本能的情绪?还是说他已经清楚回想起了——让我们姑且用回想这个词——在某个宇宙里因你而死的往事?”
“我想是后者,虽然我也并不太确定——你知道,我们没有就此交谈过。”
“你脑子里有没有与之吻合的记忆?”
“有一点,但我已经不像刚来时那么确信它的真实性了。”柯克兰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酒杯旁的餐巾,把它折成主教帽的样式,放在餐盘上,审视了几秒,又徐徐拆开,“这就是最大的症结所在。他让我了解到相较于那个荒诞的扑克大陆,我们其实更可能来自一个几乎称得上是‘现实’的宇宙——一个更自洽、更与此处发生的事息息相关的地方。然而正当我试图从他那充满奇思妙想的小脑袋里挖掘出更多信息时,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你本来就打算要找的人。”日本人敏锐地打量着他,“这不一定是件坏事,国王陛下。”
“我同意,不过这着实令情况变得棘手了。”
“他还爱你吗?”日本人话锋一转,“抱歉,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犯。”
“和‘艾勒斯’相比,他似乎更爱我了,哪怕表现为一种纯然负面的形式。和以前的——我甚至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存在过的——那位夭折的小妻子相比,我不知道。”
“那么你需要花更多时间溶解你留在他心中的刺。首先,无论用什么办法,最好尽量补完记忆缺失的部分——至少是他的名字。”
“上哪里获得更多时间呢?”柯克兰无奈地苦笑一声,“一百八十天迫在眉睫。我们每一分钟都被炸弹的倒计时装置悬在头顶。前不久,我做了一个简陋的日历,提醒我们不要当沙丘里的鸵鸟,结果立刻被他生气地摔到了地上。”
“对这件事我就爱莫能助了。”日本人耸了耸肩,“倘若你的困难是相反的,我倒可以稍作开导——讲讲那些古人的教义,九相图、不净观、红颜枯骨什么的。”
“啊,我听过这套说法——我的Joker当年给我讲过很多遍。”柯克兰顿了片刻,“他是个中国人,在某些方面和你很相似,我总觉得你该认识他。”
“或许我的确认识。”
“说到这个……我一直好奇,本田先生,你究竟有什么来历?是怎么安然无恙地在这个时刻都在清除主见者的地狱待了那么久的?”
“抱歉,这不能告诉你。而且我认为它也是你需要解开的谜题的一个环节。”
“我已经有了大致的预想。”柯克兰用交叠的手支起下颌,微侧过头,打量着日本人一如既往几无表情的脸,“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对不对?这里的设计者、测试者、维护者……诸如此类的。所以才具备‘豁免权’。”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呢?”
“可能性太多了。”柯克兰放下一只手,无意识地轻点着桌子,就像粉笔点在黑板上,“当然,我不认为你是那种演技高超的谍报人员,试图抓住我——还有他——进行‘重大犯罪’的证据。我只是怀疑……大概这听起来很教人无法置信,但不能排除:你和我在进入系统前曾作过某种约定。”
“你比我预计得还要聪明得多,柯克兰先生。”日本人笑了,“那你可得好好想想我把那个晴天娃娃送给你是什么意思——”
“我猜你不会直接说。你总是要把关子卖到底。”
“没错。娃娃还好吗?”
“不太好。它让天气愈加恶化,而坏天气又反过来严重损害了它。现在它看起来衣衫破旧,黑黢黢的,不那么洁净了,只有眼睛——可能因为是耐腐蚀玻璃做的——仍然很洁净。和他的一样蓝,那种虚幻的婴儿蓝。”
“他也是个很虚幻的存在,不是吗?”
“嗯?”
“为了一个只在你青年时代出现过几年、还未长成型就被上帝收了回去的小孩,你奔波到这里。就像个追影子的人。”
“是的。这是我的选择。”
他们默然不语地喝了一会儿酒。雪愈下愈大了——与他司空见惯的泥浆似的黑雨不同,眼下的雪是纯白色的,故而使整个第749号城市充满了一种足以乱真的人间味道。炭火烧造成的热意给玻璃窗覆上了一层白汽,使雪不再清晰可见,只剩下幽灵般的磅礴暗影。酩酊大醉的死人们以一种僵硬又鲜活的诡异姿态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有的抽烟,有的吸起了迷幻药,里面的隔间则不断传来男男女女边打牌边调情的笑闹声——柯克兰记得自己规划这个区域时,仅在图纸上随手标注了一个刀叉符号,那么到底是哪个秘密环节将它变作了眼下这副教人仿佛可以暂时逃脱地狱的面貌呢?
他想了一刻,是否有朝一日也要带他的小男孩来看看,最终自顾自摇了摇头。
“先生们,主盘来了。”
一盘烤得过头以至于边缘泛出焦黑的牛肉被端了上来,紧跟着还有鳕鱼、蘑菇和用木签串起的鸡脆骨。用来去腥的柠檬有些干瘪酸涩,带着腐朽罐头的尘埃气味,不过足以令亡灵们感到欣悦。柯克兰拿起刀叉时,一只金瞳的黑猫突然出现在吧台一角,在他们腿边转了一圈,又消失了。它的健康状况看起来比柯克兰死后见过的任何动物都要好,拥有一身刚上了油的皮鞋般光洁顺滑的毛——注意到他好奇的眼神,端着托盘的侍应生简单解释了一句,那是店主的宠物。
“店主是什么人?”他咀嚼着坚硬的鱼骨,随口问道,“据说这是整个哈迪斯的第一家餐厅。他做了了不起的事情。”
“是啊,我们拿到的工作通知中写着,他还打算开连锁店——每家都有不同主题,有的做塔可饼,有的做千层面,有的做早茶。不过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见过他。”
“那你们是怎么成为他的雇员的?”
“我们死了,一睁眼就在餐厅后厨的宿舍里,旁边放着一本小册子,告诉我们该干什么,怎样干。”
“看来你们所处的情形跟我一样……但跟我妻子不一样。”
“嗯?“
“谁都和我妻子不一样。“
“每个男人都这么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你在餐馆遇到的顾客,尤其是那些妓女,”柯克兰抬眼示意了一下靠近门口的桌子上几个正在对着瘾君子们搔首弄姿的女人,“有没有谁是去过第二狱——准确来说,从三头犬的笼子旁边捡回一条‘命’的?”
“据我了解,并没有。”侍应生犹疑了一下,“当然,我知道第二狱的存在,但众所周知,那是个只入不出的地方。没有死者能从中回来,因而人人敬而远之——你瞧,连半岛北部那座传说藏着通往第二狱入口的废弃车站都荒芜得像块坟地——抱歉,这个比喻不太恰当,我们这儿本来就是坟地,只不过埋了一些会唱歌跳舞的尸体。”
“有趣的比方。”柯克兰顿住话头,独自回忆了一会儿他凭过去一百多天的观察和问询绘制的地图,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半岛北部有车站存在——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一片未经开发的沼泽,全部火车与巴士都在抵达边缘地带前折返了。沼泽被称为“南海”,刚好与其真实所处的地理方位相反,而它之前的地标——也就是半岛上一多半北行交通线路停靠的终点站——叫做“极乐桥”,是个荒诞、诡秘而不祥的名字。
“还有什么需要吗,先生?”侍应生打断了他的思绪,递上一张甜品菜单,“或许您和您的朋友想试试季节限定的南瓜芭菲?”
“我要一份红豆布丁就好。”本田忽然开口,“至于柯克兰先生……我想他会喜欢加柚子冰激凌的威士忌。”
“是的。”柯克兰表示同意,“不过最好去掉配方中那一磊香草糖浆。”
“没问题,先生。”
“对了,”柯克兰心头涌现出一股怪异的感觉,他斟酌片刻,将其简化为一个听上去很寻常的问题,“你们这些食材是从哪来的?地狱里不养牛,不酿酒,也不产南瓜。谁都看得见,被哈迪斯收归所有的动植物像我们死人一样全部变成了比化石还硌牙的无机质。”
“我不知道。”侍应生闻言也茫然起来,“我以为大家平常吃的都是这些——不是吗?”
“不,显然不是。通常情况下,我与妻子的饮食只有2.5盎司一盒的营养粉——充其量再加上投币贩卖机出售的寡淡‘乳制品’和看不出用什么东西做的罐头。它们也会有各种‘口味’,水果、番茄、可可什么的,不过都是工业调配的。”
“您的问题难倒我了。”侍应生皱紧眉头,“对不起,我是新来的——这是我死去的第三个晚上。老实说,三天前被警察一枪打穿背部的感觉还让我隐隐作痛。我回答不了。”
“没关系。”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吧台后调酒师的动作,注意到那个肤色黝黑、留着小辫子的男人把几颗漂亮的梅子和一罐蜂蜜腌渍过的切片草莓放进了玻璃杯,却莫名发现胃部也变得不舒服起来,仿佛那股怪异的感觉正不断在胸腔与腹腔升腾、下沉,“有洗手间吗?”
“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尽头左转后看到的第二个门就是。”
“好的,谢谢。”
“怎么了?”本田先生问,“你脸色发灰。”
“可能只是一下子吃得太好,停工已久的消化系统不那么适应。”
“你在想附近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性通道吧?”日本人干脆利落地指出,“斯提克斯河滩就在两个街区外,这块水域是两个支流的分叉口,不太平静,有很多漩涡和潜流——当然我不认为他们会直接从水里捞刚刚离世的动植物。这个方法太蠢了,低效且没有延续性。”
“你说得对。”柯克兰点点头,“但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解释:这完全是个意外。”日本人微笑起来,“沉没的游轮——或者侦探小说里常发生谋杀案的那种豪华卧铺列车——把它的整个厨房掉了下来。不出十天,食材就会耗尽,然后这家店关门大吉。”
“店面本身也是直接掉下来的吗?”柯克兰沉吟道,“我不记得自己设计过它。”
“谁知道呢?死人只要花点心思,就能在阴阳接口处捡到一切——或者不需要捡,它自己找上你。”日本人压低声音,“譬如你的妻子。”
“……我明白了。”柯克兰站起身,留了半盘切得整齐却纹丝未动的煎鱼在桌上,“等下回来。”
他穿过重重叠叠的衣香鬓影,走进侍应生方才指给他的那条走廊。天花板上挂着无数能乐面具和几个隐蔽的监视器,一个经理模样的瘸腿怪人从疑似后厨的房间走出,警觉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暂时放弃研究此地内部构造的打算,快步往洗手间走去。由于死人不会排泄,餐厅的洗手间基本是个摆设,最大的功用是给女顾客整理仪容,所以男性这边没有一个人,在几柱线香的灰烟缭绕下,散发出一股寺院似的空寂味道。他扶住洗脸池两侧的黄铜把手,想把刚吃下去的那块带着强烈血腥气的牛肉吐出来,但只是干呕了一阵,连胃液都没有分泌一滴——说实话,他不相信这些食材来自游轮或豪华列车那种地方,否则口感不会如此令人作呕,不过也许原本是上等的,经历了冥河水的冲刷腐蚀才变得像大疫年被瘟病毒害了一遭的死肉似的。
半晌后他抬起头,恍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额角处有一道浅浅的、深入发际线的伤疤。这是他去世后第一次照镜子。柯克兰记得弥留之际,他在下达遗嘱前也去寝宫的更衣间照过一次镜子,当时的容貌比现在还要苍老些,颧骨凸出,泛出病态的红,却是没有这道疤的。
——这疤像是做开颅手术留下的。
除此之外,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他的银发微乱,但有光泽,双目炯炯有神,俨然是那种虽然上了年纪却见多识广、教养颇佳的儒雅男人——也难怪他的小男孩仍愿意爱他,他用纸巾擦净脸,颇感自嘲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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