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正午的黑暗(四)

  • PG-13
  •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柯克兰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纸牌。熟练地洗牌、切牌后,他从中抽出一张,扣在桌面上。正从一篮刚洗净烘干的衣物中帮他挑选领带的小男孩探过脑袋,不假思索地将牌翻了过来。他看了看,是绘着一个黑袍人背影的圣杯五。

这是他到这里来的第一百一十七天,而把这副牌赠送给他的那位吉普赛人——于二十九天前搬进楼下351室的“新住户”——在昨夜“死”了。一切发生得很寂静,就仿佛住宅楼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魂灵,房间中一度塞得满当当的干花、陶瓶、假发、毛毯以及屋主曾用来制作“非法流通物”的水彩笔与牛皮卡纸都被清空,“尸体”和血迹也在转瞬间踪迹全无,除了浓烈的消毒水味外,351室看上去已与任何一个普通的闲置宿舍几乎无异,唯一的区别是多了一张贴在门口的告示,表明此处进行过一场“特殊执法活动”。

柯克兰记得,事发前一日下午,这个常以先知自诩的吉普赛人在他和其余几位仍处在“影子”状态的邻居面前进行了一场占卜。被掀开的牌是宝剑十,画面残酷血腥,殉道者浑身插满利剑而死,对方却大笑着用一种神秘语言说道:“胜利已至。”话音落下时,那些“影子”的眼神都变得困顿又骇然,就好像有什么固化已久的东西松动了。

他的小男孩艾勒斯当时不在场,所以并未看到逝者为自己作出的死亡预告,只知道那个“有趣的绿胡子先生”突然不见了。

“‘特殊执法活动’是什么?”早晨一同去地下室洗衣服时,他和艾勒斯发觉楼里的气氛有些异样,所有“影子”都在往三楼走廊的东侧走,于是他们也跟着人流来到了351室,看到了那张告示,“他们把他抓走了?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吗?”

“恐怕比那还糟糕。”

“怎么讲?”

“或许死人真的能被再次杀死。”柯克兰的嗓音有些发干,“他们处决了他,干脆利落——是的,从干脆利落的程度看,这样的处决一定发生过很多次了,乃至形成了‘模式’。”

小男孩没有接腔,只是眨了眨眼睛。柯克兰注意到,纵使表现得不动声色,但艾勒斯身上那些蓝宝石和金子般的光芒似乎一下子敛去了,而且自离开351室起,就开始用闷闷的短音回应他提出的一切话题。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明白他在担忧什么:这是不是一种警告?同样的事会不会很快落在他们头上?他们目前的反叛行动距离触发处决的条件还有多远?

“艾勒斯?”他轻轻晃了一下小男孩僵直的肩膀,“记得吗?我不会让你死的。至少不会让你——你和我——以这种毫无价值的方式被杀死。听着,如果我们死了,只可能因为发现了一种以死者的死亡作为重生按钮的机制——你知道,就像语法中所说的双重否定。不过在那之前,为了不被盯上,我们必须有一阵子低调行事了。”

“不被盯上?”小男孩瞪着他的目光蓦地尖锐起来,“你不觉得我们早就被盯上了吗,先生?何况一百八十个昼夜马上就耗尽了——”

一片尴尬的缄默笼罩了他们。半晌之后,柯克兰举起手来:“好吧,这确实是个问题。但问题的根源你也清楚——”他面露无奈,随即又意味深长地附在男孩耳畔轻声细语,“西地那非对死人不管用,所以此事没有捷径,只能靠你在言语和肢体上更加努力才行。”

“你在说什么呢!”小男孩闻言涨红了脸,退开一步,局促地将视线转移回卡牌上,“算了,先不提这个——你们正统扑克世界的国王也会信塔罗吗?”

“这倒没有。在我生前,这些异端牌戏在整个大陆上都是‘禁术’,我从没见过它们——我想,仅有的、在地下流通的一部分都在我岳父当政期间被销毁了。与那位吉普赛先生结识后,我才第一次了解塔罗牌。他似乎来自一个比你所处的古老些的时代,有许多关于战争、瘟疫、巫法和预言家的记忆,并且右脑以一种惊人的完好保存了下来——不但记得怎么画画,还几乎能复制生前见过的任何图样。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他就在绘制塔罗牌,深信不疑尽可能广泛地传播来自活人世界的通灵术能令我们这些地狱囚徒‘亲手掌握命运’……而他的理由也和我们之前的推论差不多:虽然脱胎于神话体系,可这个地狱看起来是反神明的,这或许意味着真正的灵力中存在什么令它畏惧的东西。”

“对,把神的名字安在机器人头上,简直像刻意为之的祛魅……但也有可能是一种赋魅,就看对象是什么了。”小男孩自言自语道,“不过,柯克兰,所谓的‘岳父当政’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是以赘婿身份继承的王位?”

“你搞错了重点,”柯克兰板起脸,“好奇心过重并不总是一件好事情。”

“噢?”小男孩犀利地瞟了他一眼,“这个问题揭到你的疮疤了吗?”

“不。等等……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什么?”

“没什么。”他皱了皱眉头,“还是看看这张牌吧。你瞧,这个人面对河流站着,姿态抑郁,背后是圣杯。倘若河代表的是斯提克斯河……”

就在这时,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打断了房间内的交谈。柯克兰和小男孩面面相觑地噤了声。艾勒斯脸上浮现出一层显而易见的忧虑,想来是担心方才有违规定的对话已被外面的不速之客听到了。柯克兰示意他坐到自己身后那张贴墙摆放的、他刚花大价钱买来的双人软皮沙发上,然后愁眉苦脸地踱步到门口,把一队穿戴着密不透风的雨衣、隔水靴和防毒面具的“管理人员”放了进来。

“别紧张,工程师先生。”为首的一位摘下面具,冲他们咧嘴笑了笑——柯克兰看到他的口腔健康状态非常恶劣,一半牙齿都掉光了,另一半则被熏成了沥青似的黑色——发出某种嗞啦嗞啦的、像是来自一台信号不佳的老旧收音机的声音,“我们是来收缴违禁品的。”他抬手指了指桌面上那副塔罗,“例行任务,不针对谁。”

“好的。”柯克兰把散乱的牌合拢起来,礼貌而漫不经心似的递了出去,“你们决定销毁它们吗?不得不说,这实在有点可惜——这些卡片画得太好了,华美、清晰且富于想象力。毋庸置疑,351室那位住客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我以为你知道,我们这里不需要艺术家。”另一名“管理人员”冷冷地说,“画工程图纸的人也不该把精力花费在研究艺术上。”

“哪个行业的人都要补充养分,先生。”柯克兰耸了耸肩,“总是测量和计算是很枯燥的——说起来,消失的吉普赛人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受到惩处,莫非是把事情搞砸了?”

“不,没有。”坏牙齿的鬼咕哝道,“今天你的问题有点多,老兄。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他只是技术部在测试新版本时植入的一个乱码而已,系统发现不兼容后,就自动下达指令把他清除了。”

“原来如此。”柯克兰语带讽刺地颔首,“想不到我的兼容性还不赖。”

“是不赖。”对方以一种古怪的嘉许和怜悯注视了他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往他背后不远处正低头盯着指甲的小男孩身上,“但他就不一定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他逃逸了某个必要环节,我想你比谁都明白我在说什么,柯克兰。不过别害怕——他的危害性还不显著,所以哈迪斯的应对方式也会更温和些。系统革新的路径有很多,并不总是像今天这么粗暴的。”

说完这话,坏牙齿的鬼就带着一行“管理人员”退了出去。屋门晃了几下,哐当一声合上了。

“柯克兰?”小男孩抬起头,面色惶惑、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没事了。”他走到男孩身边坐下,安慰性地握了握他搭在膝盖上的、柔软纤细的手腕,“刚才这位不是坏人。虽然看上去凶巴巴的,像一只大鬂狗——但他跟我们说了不少实话,不是吗?我相信他的动机并非出自恶意。事实上,他讲的话听起来就跟通风报信差不多。”

“一个狱卒为什么要给囚犯通风报信?”

“或许也是个觉醒者呢?”

“你真乐观。”

“我没有。”柯克兰说,“我已经在设想不得不用武力把你从笼子里拎出来的场景——”

“别说了,我的头突然疼得厉害。”

“……那先睡吧。”柯克兰放柔嗓音,犹豫片刻,然后偏过头去吻了吻小男孩的耳朵。怀中的躯干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不过倒没有抵抗的意思,于是他又加了些力道,把这个少年夭折的鬼魂远比活人份量更轻的身体整个抱了起来。摇晃房子的阴晦风雨声重又忽远忽近地响起,一只干瘪得像标本一样的布谷鸟从断裂的层云间飞来,在晴天娃娃头顶盘旋了一阵,不知为何忽而发了疯似的凶狠啄食起跳棋做成的蓝眼睛。小男孩痛苦地拽紧床单,被吮得通红的嘴巴犹如要竭力呼救般微张,就仿佛他和那个人偶之间有什么奇异的通感。柯克兰俯下身,用额头抵住刘海下汗湿的额头,直到那双空洞地瞪着天花板的眼睛在昏黄灯影下缓缓闭合,凌乱的卡通睡衣半遮半掩的手臂也环在了他的背上。然而正当他准备继续褪除覆盖着男孩下肢的薄薄布料,一只被按着举过头顶的手挣脱开他的钳制,毫不留情地握住了他两腿之间的部位。

“你还是没感觉。现在不是时候。”

说来有些匪夷所思,他们的关系从那之后像被一种不可见的微妙力量破坏了。艾勒斯不再坦然直率地同他分享心事,而是将自己关在了幽禁观赏鱼的玻璃罩中,逐渐变得温驯、脆弱,且漂亮得全无生气。柯克兰甚至觉得,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小灵魂越发像自己模糊的记忆和想象中那个含恨而终的妻子了——在某种恐惧和不安的驱动下,对他的依赖日复一日近乎无理地加剧,可又时常为他的靠近感到害怕,甚至在偶尔没来由地望着他时,眼底流露出虚幻缥缈的无常与恨意。这种复杂的情形使他第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感觉:这是单纯精神紧张造成的性情变化?是不慎接触到毒气染了病?抑或是所谓“系统革新”的一种方式?在他已笃定认为艾勒斯所描述的才是真实世界时,监测到这条未饮下勒特河水的漏网之鱼的哈迪斯莫非打算用一种更彻底、更无形的手段强制将那些记忆抹杀吗?而如此一来,就是他们两人一同沉没在幻觉宇宙的黑洞里、只能无能为力地尝试消解积郁在爱与死的虚假故事中教他们彼此折磨的黏腻情仇了?

“艾勒斯,把这些营养粉吃了,是新产品——草莓葡萄混合口味。你会喜欢的。”某一日,柯克兰在处理完工作后,到五楼的“休闲区”——一个带桌椅、阳伞和饮料机的露台——捉住了声称不愿打扰他而出来“散散心”的小男孩,递过去一个纸杯,“断食太久是会出问题的。”

“我不吃。”小男孩却转身将纸杯扔进了垃圾桶,“我怎么知道里面没有毒?”

“我把它从密封铁罐舀出来,加入刚烧的开水,然后直接端了过来。没有第二个人碰过它。”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可信的?你已经间接杀掉过我一次了,不是吗?”

“你到底怎么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慢慢确信了心中盘桓已久的某个猜测,“告诉我,艾勒斯,你现在——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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