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黑暗（三）
- PG-13
-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身边多了一位“鼓励师”后，柯克兰外出的日子反倒增加了不少。一方面是第749号城市终于开始动工，需要设计者不时去现场监察，另一方面则是他生性喜静，若是屋子里还有别人，哪怕已被他命令禁止“发出不必要的声音”，他也会难以集中精神在计算和绘制上。所幸近来他在施工地附近得到了一个独立办公室，便把图纸、资料和各类工具书都搬了过去，将工作和生活区域彻底分开，整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直接在那里过夜。小男孩对此并未说什么，只当他是任务繁重，也不再提房中事，堪称安静地呆在宿舍看他买给他的漫画书或者玩填字游戏，仿佛已经忘记还有180天后的“匹配度重新评测”这样一回事了。
他并非不愿跟对方多加相处，相反，他能明确感到那独属于少年人的温软嘴唇、清澈声线和剔透眼睛下掩藏着什么看不清晰却又强烈吸引他靠近的东西，而正是这点让他感到难以言述的不安，乃至生出戒备和逃避的念头。他屡次告诫自己，在弄清这个明显说着另一套语言、身上谜团重重的小男孩到底有何来历之前，轻举妄动是不甚明智的，何况他现在实属“有心无力”，在客观上成了个无法背叛妻子的人——当然，这并非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不过纵使在刻意保持距离，出于莫名的怜惜和愧疚，他仍然希望能尽力使他孤零零的小“学徒”过得快乐。在金钱方面，身为生前拥有无限财富的国王，他对待情人从来不会吝啬，可惜此地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至多让他们囚居的方寸之地稍微有点家的样子——为了避免男孩发生意外，他还特地添置了一道牢固的密码防盗锁（劳役区的“稀有物品”都要通过邮件预定，把“需求清单”和相应数额的钱寄到管理局后，一般会在七日内收到物品，但这道锁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寄来，花了十多个昼夜才送到）——于是某日从巴门尼德半岛返程时，他带回了一窝幼猫。
小男孩惊喜地从床上跳下，一路小跑到他身边来，一边牵住他的手，一边接过他怀中的猫，将这些装在硬纸板箱里的“新朋友”小心放置在椅子上后又来帮他褪雨衣，感激地抬头望向他——兴许是由于几日未见了，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也有些温存。不等对方询问，柯克兰便开口解释道，当时他正照例走到河边去等摆渡车，纸箱犹如微型的幽灵船般从黢黑的河水中倏然浮了起来，里面的生灵纷纷发出“咪呜咪呜”的可怜叫声，令他不忍弃之不顾。小男孩围着箱子转了两三圈，仿佛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同类那样高兴，半晌后才像终于想起一个严重问题似的问他，“这里允许养宠物吗？”
“没人说行，也没人说不行。”柯克兰把一盒新从楼下的自动贩售机购买的热巧克力递到对方摸起来有点凉的手中，“所以我们可以试试看。在这种颠覆常识的环境，只要危险系数不大，尝试尽可能多的事情总没坏处。就像——”
“就像面对陌生代码系统，输入指令，记录结果，然后总结规律，摸索它的运作原理。”小男孩了然地点点头，“先生，你真的来自一个封建社会吗？这种思维分明跟科研人员或者工程师没两样——倒是与眼下的职业非常匹配。”
“这可是你说的。”柯克兰皱眉，“我原本只是想讲一个典故——奥德修斯去过无数岛屿才找回故乡伊塔卡，以阐释获取足够经验对于挣脱厄运的必要性。不过确实是同一种意思，”他想了想，“奇怪，我也不明白我脑子里那些做国王完全用不到的词汇是从哪里来的。按理说，我不该听得懂你这堆怪话，不是吗？”
“可能经过了改造，”小男孩歪头凝视了他半晌，语调沉重，“你被植入许多套程序，变成博学多才的迷人怪物了。尽管目的还不明确——但愿他们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能立即上岗的优秀苦力。”
“无论如何，这个缝合——我指，扑克世界的身份和一个听上去要先进得多的世界的知识在我的意识层面奇妙的统一——太蹩脚了。”柯克兰从袋子里拿出资料架和记录了今日“勘测结果”的手帐本，放在桌子上，慢慢翻动起来，“所以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的案例。”
“嗯？”
“我问了你的来历，然而你讲述的一切都是自洽的。于是我又去问了一些别的鬼魂——事实上，是我这些天来遇见的每个，但凡对方有跟我交流的意愿，虽然总数也不超过十——他们是从哪来的，要到哪去，在这里做些什么，是宾至如归还是身不由己。”
“什么？”小男孩的神色变得有点慌张，“这是违反规定的，对吧？你还用工作手帐记了采访笔记？让我看到这个，难道就不怕我是个被安插过来的‘告密者’——”
“你是吗？”柯克兰忽然转过身，漫不经心似的盯着小男孩快速眨动的眼睛。
“我……”对方的手指无助地绞在了一起，似乎在艰难地挣扎，“对不起，我不能说。”
“那让我来说。你的任务除了‘服务’以外，还包括监视？”
“对不起，先生。”小男孩重复了一遍道歉的话，像被吓坏了似的嗓音紧绷，“但到目前为止，我还什么都没做。”
“……没事。”柯克兰按住太阳穴，感到无数块悬着的石头中的一块总算落在了地上。他点起一支味道重得与焦煤无异的香烟——是专门供给劳役区的“便宜货”，对于他这种深度烟瘾患者倒是聊胜于无——把骤然涌上的疲惫情绪压制下去，“你如果不是，我反而会觉得奇怪。不过话说回来，传闻中力量无边的哈迪斯居然不得不启用扮演情人角色的监视器，还是对付我这种毫无反抗途径的普通人，可见冥界管理者对环境的控制力是相当有限的——为数不多令人乐观的信息之一。”
“所以你还没放弃离开这儿。”小男孩低如自语地说，“他们猜得没错。”
“告诉我，你口中的‘他们’究竟是谁？”
“你看起来好严厉，”小男孩仓促地笑了一声，“简直像准备严刑逼供一样。”
“不想说也没关系，”柯克兰沉默了一会儿，把久久落在小男孩轻微颤抖的身躯上的视线移开，“要是我一直面对被抓去喂刻耳柏洛斯的威胁，也会拿不准该怎么办。”
“你知道？”
“什么？”
“刻耳柏洛斯是所有‘失去价值’的鼓励师的最终归宿地——我们虽然被暂时从他口边救下，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叛离任务会加速这个进程。”小男孩飘忽的目光扫过地板和墙壁，有点同病相怜似的停留在那只已因为栉风沐雨而衣裙发黑的晴天娃娃上，“不过我不是很害怕。比起这个，刚才其实是你的态度吓到我了。你近来一直住在外面，就是因为早已知道了我不可信赖吧？”
“算不上知道，只是猜到了。这是发自国王的多疑本能。但接下来——”他蓦地感到些许难为情般停顿了一下，“听着，无论你怎样决定，我都会尽可能保护你。”
“真的吗？”
“真的。”
“好，那我也会尽可能保护你。”小男孩扬眉看了他一眼，似乎略带犹疑，但还是对他伸出手，瞳眸如同他自死后便再未见过的星星一样明亮，“先生，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他握住那只手。“现在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了。”
“嗯。”
他们很快交换了更多信息。柯克兰意识到，眼前这位看起来十分幼稚的“学徒”非但对于生前和身后的记忆比他完整，而且由于多经历了一道判罚的缘故，也更加了解冥界的逻辑构造。小男孩向他坦白，所谓的“他们”指的是那些在宣布“免刑”时对他下达指令的、来自塔尔塔洛斯的判官和“行政随从”，他甚至能回忆起其中两名面目僵硬、举动与按既定程序运转的仿生人无异的女性叫卡喀亚和菲罗忒斯，可柯克兰已经完全不记得来这里之前接受审判的环节了。他勉力搜寻着脑子里已然非常模糊的希腊神话——他确信自己还是个年轻人时一度对其了如指掌，但它们现在只剩下零星一些留在因长期内耗而空虚疲乏的老年精神生活中的残影——试图寻找其与当下经历的吻合之处，然而挫败地发觉，他们在此耳闻目见的许多“结构”只是与神话原典中的对应元素拥有相同的名称而已（而那些原典也有诸多版本，譬如在赫西俄德、荷马、柏拉图和俄耳普斯教派笔下，塔尔塔洛斯的功用差异极大），内在的含义彻底改变了。比方说，三头犬刻耳柏洛斯本应是个生存状态近乎野生的怪兽，却在如今这个“地狱”被关进了笼子里——事实上，岂止刻耳柏洛斯，这里的一切都如同被关进了无形的机械打造的笼子里，包括上古的“神”的力量，如果它们确实存在的话。
“我们唯一能得到的结论是，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塔尔塔洛斯。”柯克兰一边用笔尖在纸上乱划，尝试画一张抽象的示意图，一边笃定地说道，“既然哈迪斯和判官的居所都在那里，就说明它是全部刑罚开始的地方——相当于发动机。此外如果我没记错，根据《神谱》的记述，它是古神‘混沌’的第一代孩子，地狱冥土的原初‘本体’，明明暗无天日，却掌管黑白交替，光和夜在其间轮流进出——因此它必然有一道通往白昼的门。”
“对，”小男孩说，“它连接着爱丽舍乐园，我亲眼见到一个长得很凶恶的‘无暇灵魂’在判决后被簇拥着走过去。勒特河也在那儿——就是喝一口能忘掉一切的那种水——我喝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偷偷吐了出来，只咽下去几滴，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想起来绝大部分事。”
“老天，”柯克兰诧异地放下手中的笔，“你可真是个小英雄。”
“为什么这么说？”
“上一个做这件事的人是《理想国》第十卷提到的勇士艾勒斯【注1】，你的老师可能还没教到你这一课。”柯克兰沉思片刻，“说到这个，我以后能叫你艾勒斯吗？总是没有名字可不行。”
“可以。”小男孩兴致索然地答道，“名字无非是一种代号。”
“你被记录在案的代号是什么？”
“579号鼓励师。”小男孩垂下睫毛，“他们一点也不像公元前的神，对什么都采用粗暴的后现代数字编码——啊！等等。”
“怎么了？”
“这些猫……”小男孩突然蹲下身，用手指梳理着猫毛，而猫又‘咪呜咪呜’地叫了起来，声调殷切，宛若跟他很亲密似的，“我从刚才起就一直觉得眼熟，这才想起它们皮毛上这种——燕麦奶泡可可曲奇一样的花纹在哪里见过。我活着的最后那年，社区里发生了一起轰动的案件，一名原本十分正派、和善的警察在捣毁位于小酒馆的犯罪窝点的行动中无意枪杀了一个小孩子，他被判无罪，但不堪重负地辞了职，从此精神失常。有一天——那时老师已经不在了——我在独自去学校的路上撞见这位姓罗杰斯的前警官先生面容恍惚地溺死了一窝小猫，我想，就是眼前这些猫。他注意到了我，带着杀气腾腾的表情朝我走来，然后又像大梦初醒似的，喃喃说了一句‘对不起’，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那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怜。我赶紧去水里捞那些猫，然而为时已晚，它们早就没有呼吸了。”
“你确定是它们吗？”
“有只猫的脖子上有擦伤，”小男孩指了指体型最小的那只猫颈窝处一块凝固的血污，“跟我记忆中的位置和形状一模一样。纸箱的造型、破损程度也没有差别。”
“所以，”柯克兰又在纸上画了一道环状的线，“它们现在从冥河里直接冒出来，意味着……第一，如我们所知的那样，动物不需要经过审判；第二，既然它们比你先死，那么亡灵来到冥界的先后与死亡顺序——哪怕是同一宇宙中的死亡顺序——没有关联，这印证了管理员对于‘时间往复’和‘同时存在’的说法；第三，或许地狱的水是与外面相通的？显而易见，它们并非走‘正门’进来，不然不会依然呆在箱子里。”
“没错，”小男孩的眼睛亮了一下，“你知道它们出现在哪条冥河吗？”
“根据形态判断，斯提克斯，愤怒之河，我猜。”柯克兰再次回忆了一下他生前读过的神话，“我隐约记得，这条河源自塔尔塔洛斯，涌向地表——看来我们有必要好好研究一下它了。”
“也许可以守株待兔，没事就去它旁边徘徊，看看能不能从里面捡到更多熟悉的东西——对了，先生，和你交谈过的其他死人里有没有谁是教你觉得熟悉的？”
“没有，”柯克兰摇摇头，“他们都是真正的‘影子’【注2】，人格空洞，被清洗得相当彻底，说出的话要么毫无信息，要么前后矛盾，只能如一只只发条钟般完成无需动脑的重复性工作——大概除了本田先生。”
“本田先生？”
“杂货铺老板，把晴天娃娃送给我的人。他懂得很多，不过只肯透露一点点。所以我时常去套话，以获取一些密码碎片，再结合从别处得来的线索进行组合和破译。”
“你为了逃亡真是拼尽全力。”小男孩笑了起来，扮了个鬼脸，“如果成功了，会不会像忘记妻子一样忘记我？”
“不，我会带着妻子一起走，”柯克兰说，“我希望那是你。”
tbc
【注1】Ἠρός，在希腊语中谐音勇敢的士兵ἥρως，也谐音爱神Ἔρως。
【注2】希腊神话中对冥界亡灵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