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黑暗(二)
- PG-13
-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营巢,
麻雀在上面,做窝。
林中的蟋蟀,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某个寂寥阴郁的傍晚——说是“傍晚”,只是因为他已经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但困意尚未席卷而来——柯克兰把绘制完的几份图纸装进硬壳信封,下楼丢入车站门口的邮筒中,一回来就看见他的“学徒”坐在床边、用脚点地打着拍子唱这首歌。这位“学徒”是个看面貌只有十五岁左右的蓝眼睛小男孩,发型不知为何跟那只晴天娃娃一模一样,被分配给他时,是在他独立完成并提交了第749号城市中心住宅区超过1/3的规划设计的七日之后。“你的绩效超过了我们这儿的所有人,所以将获得哈迪斯赠予表现优异的服役者的特别奖励。”小男孩乘火车到来前不久,他收到一封已被雾水洇得湿嗒嗒的特快邮件,里面这样写着。柯克兰自认是个适应能力很强且对恶劣生存条件安之若素的人,生前习惯了充当凡事以自我为标尺的上位者自然也对来自外界的嘉许无动于衷,但他当时还是轻微地雀跃了一下,暗中期待一笔能让他将居住环境改造得稍舒服些的奖金,却没想到上门的是一个身穿棉质格子校服和防雨斗篷、看起来活生生的“人”。
“是什么歌?”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把刚拔下的钥匙装回口袋,皱眉问道,“阴沉沉的,怪吓人。”
“我死之前,班里一个日裔学生教给大家的童谣。”他的“学徒”抬头微笑了一下,往床尾挪了挪,像是在给他腾一块地方,“老师带着我们拍皮球时,整个小组的人就一块唱它。”
“拍皮球?”
“对。”小男孩晃了晃脑袋,“是那个世界里最后一样被允许在学校进行的课余活动。所有人都说乏味至极,但我挺喜欢的。”
“然后呢?”
“然后老师得了重病过世,教室又发生爆炸事故……”小男孩咬住嘴唇,犹豫片刻,“剩下的事情我记不清了。”
“能记得这么多已经是难得的情况了。”柯克兰关上门,打开他用上一笔工资购买的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房间陡然变得温暖起来——走到对方身边坐下,“这些记忆连贯吗?”
“我不确定。”小男孩慎重地望了他一眼,“有时候我觉得它们欠缺合理的前因后果,但这里——我们所知道的唯一真实——发生的一切也没有前因后果,以至于我无法判断常态该是什么样的……先生,你听过一个叫逻辑的词吗?它失效了,又总在试图解释……所以我不得不努力忘掉它。”
“看来我们陷入同样的困境了。”柯克兰自然地揽住男孩的肩膀,让他倚靠着他,却不再有进一步动作,“自打来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像在用收集来的线索碎片拼拼图,但至今也没得到哪怕一个较为完整的局部。”
“我也是这些碎片之一吗?”他的“学徒”忽然敏锐地问道。
“……是的。”他慢慢梳理着男孩的头发,“所以就算介绍信里那样写了,我也暂时什么都不能做。很抱歉,亲爱的,我无法确认你是一个和我同类型的死人,还是一剂毒药、一个按下去会发生不可料想之事的炸弹开关——”
“你确定不是因为丧失了那方面的能力?”怀中人的语调带着几分讽刺上扬了,“或者在找到那位音信全无、连是否真的存在过都无从求证的妻子前不愿将就——”
“我从来不是为妻子守身的人,”他不悦地说,“不过事实上……如果不是你脑子里的‘人生经历’截然不同,我会以为你就是他。我看见你时,会有种跟想起他来如出一辙的烦躁。”
“彼此彼此。”小男孩干巴巴地说,“如果不是你自称为什么荒谬绝伦的扑克国王,我会以为你就是我的老师。”
“很好,那么再谈谈你的老师。”
“他非常疼爱我。”小男孩眨了眨眼,神色难过起来,“我家境贫寒,除了盲眼祖母外没有亲人,就跟流浪儿差不多,从小靠救济站的食物过活——这些事我已经对你讲过了。老师从我的朋友那知道后,就请我每天放学后到他的公寓里去——离学校很近,只隔了两个街区——把平时给他自己的晚饭多做一份,分给我。坦白说那个味道还不如冷冰冰的救济餐,鸡蛋会糊掉,红薯会夹生,沙拉醋会过量,但只要我一抱怨,他就会再给我点一份我喜欢的外卖——通常是甜食,比如各类蛋糕,再比如那几年很风靡的黑糖珍珠奶茶。我读中学二年级那年的感恩节,他得到了一笔远房亲戚留下的遗产——不多,只有五千磅,不过足够支付他三个半月的房租了——跟我说要庆祝一下,于是我们一起去超市买了满满两购物车的东西,又去买酒,他高兴地喝了几杯白兰地,我也喝了一点自己偷偷从货架上拿的巧克力味利口酒,两个人都有些醉。然后他定定看着我,说我的眼睛像苹果派,言罢立刻面红耳赤了,像在跟自己发脾气一样懊恼地捂住脸,说他不是恋童癖。我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拖着长腔问他:老师——你是在欲盖弥彰吗?他叫我赶紧离他远一点,我偏不……”
“你真是个坏孩子,”柯克兰神情古怪,“难怪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冥界分配了当下的——呃,‘鼓励师’——角色。接下来发生了导致你被判入第二狱的伤风败俗事件吗?”
“不,只是一个吻,后来才有更多。”
“你的老师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同自己的名字一道忘掉了。”小男孩喃喃地说,“我甚至忘了他的长相。”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你不也忘了你的妻子?”
“那不一样,我死的时候已经跟妻子分别多年了。”柯克兰扶住额头,“好了,所以究竟是哪点让你觉得我近似于这位听上去道德水准远高于我的老师?坦白说,我不认为你能在这个只收留作恶者的地方找到如此一位好人——”
“确实。”小男孩有点失落地垂下眼睛,过了半晌,又满怀希望地扬起来,“但也许未必呢?即使他是被动的,到底还是做了恋童癖嘛。至于你——你讲话时那种抑扬顿挫的刻薄音调跟他很像,还有衣领上一股清苦的药味。即使根本想不起来他的脸,我也觉得他就是你年轻二十岁的样子。”
“原来我那么老了?”他微微挑了一下眉。
“你没有照过镜子?”
“还没来得及呢。”他摊开手,“我的收入有限,自从你到来后,又增加了一笔买糖果的消费,哪有闲钱购置镜子?”
“哎呀。”
“怎么?”
“你这个逻辑也很像我老师。”小男孩突然笑出声来。“他总是一边发牢骚说我花了他很多钱,一边继续给我花钱。”
“……所以他去世时只有三十多岁?”柯克兰凝神沉思了一会儿,“患的什么病?你作为情人送了他最后一程吗?”
“不。”小男孩握紧了苍白的指尖,声线颤抖,“我只见到他被邻居开车送往上城的医院,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报纸的通告说,这类‘没回来’的人都死于第六型血液病毒感染引起的并发症。”
“有没有葬礼?”
“我们那儿的公墓早就装不下了,先生,许多人的尸体被胡乱浅埋在河滩上,也有直接丢在垃圾箱的。人人都非常忙碌,教堂关门了,到处一团糟,遑论举办葬礼了。”
他们有点悲哀地沉默下来。屋内很寂静,一时间仅能听到砸在屋顶、墙壁和金属管道的哗哗水声。一只丢了大半个腹部的蛾子艰难地扑棱着翅膀,在灯下扇起一片雨雾般的灰尘。
“过来。”柯克兰轻叹一声。
“嗯?”
“吻我一下。”
“你不是不碰我吗?”
“只是一个吻。”
相拥着朝枕头倒去时,他摸到了正有鲜活血脉一跳一跳的温暖脖颈,尝到了水果软糖似的、令人眷恋的甜味。
这一夜柯克兰睡得很糟,始终处于某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脑内不住播放着男孩刚刚对他讲述的画面,仿如他亲眼见证过一般真实,但因为其中的元素都极其陌生,越发教他感到茫然。他想这段生平回忆实在太具体了,具体到毫无古怪之处,倒让他自己口中那个光怪陆离的扑克大陆显得古怪起来——“好像Image Archive里存储的迪士尼童话电影。”有一次男孩听他无意提及梅花国王有个留着一头雪色长发、因过分爱慕兄长而直至暮年都坚决声称将会刺杀任何王后候选人的妹妹时,大睁着好奇的眼睛央求他多讲一点诸如此类的“睡前故事”,但他坚决不再讲了。
“我不是你的讲故事机器。”他板着脸说,“这些都是真事——”他指指桌面上那份写着他姓名和身份的资料,“我有文件为证。”
“你就那么相信他们签发的文件?”
“嗯?”
“我看整个都是一场骗局。”小男孩撇了一下嘴,“骗你这个脑子难得好使的死人给他们做廉价劳工的话术——不然我怎么没有文件?”
“这么说的话,”他忽而像鉴赏花器般赞许地打量着对方秀美的面部轮廓和蜜色的头发,“他们在你身上看到的是另一种价值?”
“差不多吧。”小男孩垂头丧气地说,“真糟糕。”
“明明很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
想到此处,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又回忆起初次见到这位名实不符的“学徒”的场景。那天的雨黑得骇人,火车晃悠悠地停下,小男孩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了几眼,然后像兔子般跳到他撑起的长柄伞下。他们在站台上互相干瞪眼了许久,最终男孩递给他一封介绍信,摇摇头道:“我没有打开过。他们让我原封不动地交给……‘雇主’,不允许私自查看,否则免刑判决就作废了。”
“你被免了刑?”
“嗯,原本要给第二狱的三头犬做食物,已经在笼子外面排队了。”
“……先跟我上楼吧。”
趁男孩用他好心递过去的速干剂打理不住滴水的衣物的工夫,他拆开信,看到一段简短的情况说明:“学徒”为配发给建筑设计界的性服务型鼓励师,请获赠人员在规定期限内任意使用。180个昼夜后,劳役福利部门将寄给您一份满意度调查表,根据您的意向与双方适宜度决定是否重新分配——后续会有测谎环节,因此务必坦诚填写。
“倒是不赖。”他默默想道,“不过鬼魂也会有这种需要吗?”
自从死去以后,他的饥饿感和痛感都变得异常淡薄,性欲更是再也没有过了。他们的身体近似于一种无机物,质地坚硬,难以损坏,没有分泌物,也无需排泄,平日摄入的营养粉——是这里的“主食”,他们大约每四五天补充一次——均会化作用以活动的能量。再加上年龄因素,他从未设想过自己还会有勃起和射精的能力。
入睡之前,他跟男孩一起去洗了个澡,却也没发生任何绮艳的事。这是一个坏的开头,他想——他们的身体没有化学反应,就像祖孙之间一样纯洁,这显然不是“奖励机制”的策划者希望达成的效果,而比这更坏的是,他的内心开始莫名其妙地隐隐作痛。当他思考着怎么进行自我介绍时,男孩正裹着浴巾坐在床上——肌肤被热水蒸出浅淡血色后,这个小小的死人看起来简直与活人无异——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棂上的晴天娃娃,不解地问:“你怎么会有一个我的人偶?”
“我也不明白。”他慢慢说道,“我只知道这说明你会到这儿来不是偶然的。”
他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这就是他的妻子,只是已经不认识、也将永远不再认识他,因为地狱是人最恐惧的事物的具现。对于罪业缠身的死者,眼下的际遇着实过分美妙了,但这表面的安稳快乐究竟能持续到何时呢?他清楚记得男孩来时没戴防毒面具,可能因之被飘散在风雨中的“毒”侵蚀、变作了另外的人也未可知。又或者其实是他自己变作了另外的人——正如男孩所言,兴许整个幻觉宇宙系统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被别有用心者灌注虚假记忆、编排了一个蹩脚戏剧中的身份,而真正的身份早已沉落河底,作为无用的废品降解。无论如何,他们所能拥有的不过是九相演化间隙的一刹暖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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