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正午的黑暗(一)

  • PG-13
  •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笼子缝,笼子缝,

笼中的鸟儿,无时无刻不想跑出来。

就在那黎明的夜晚,

白鹤与乌龟统一的时刻,

背后面对你的是谁?

他醒来时首先听见了铁器碰撞的声音,像是沉重的锤子在一下下击打着墙上泄雨水用的管道,让整个房子都些微晃动起来。他勉力睁开眼,看到仅有的一面狭窄窗户外正扭歪地悬挂着一枚剪纸似的黑色太阳,刺眼的乌光与腐烂的气味一道扑面袭来,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

他环顾四周,注意到此处就跟军营或修道院的宿舍单间一样小而昏暗,只有一套桌椅、一个橱柜、一张床和一个简陋的盥洗室。桌子凌乱摆放着一叠资料和一个铭牌,铭牌上刻着他的英文名字:亚瑟·柯克兰。

“生前是一位国王,来自编号AA305的幻觉宇宙,由扑克牌的模式所构建。”资料的扉页这样写着,用的是一种全然陌生的语言,但他毫无障碍地看懂了,“经过审判进入冥界第十狱,以无限期劳役赎罪,从即日起负责第749号城市的图纸绘制。该城市位于巴门尼德半岛,将在落成后由小偷和妓女居住。”

倒是粗暴得很,他颇感奇异地想道,接着翻阅起后续的内容,希望能找到一张描绘冥界全貌的地图,然而没有,甚至没有任何能使人真正理解所处环境的信息,只有碎片化的各类“指南”——“如何构造建筑”、“材质的硬度与耐腐蚀性”、“对获罪者活动自由的限制”、“劳役区饮食起居规则”、“随身物品管制措施”,等等。

“柯克兰先生?”门在此时被敲响了,外面传来掐着嗓子般听不出性别的尖锐人声,“我是这一带的管理员。有几条通知需要您接收。”

“请进。”他竭力礼貌地说着,将门上的链条锁打开,看到一个没有鼻子的幽魂站在狭长曲折的昏暗走廊上,“外面在施工吗,先生?”

“是的,隔一阵子就要施工,这里的建筑都太老旧了。”幽魂点点头,“感觉怎么样?我想你刚醒来没多久,看起来适应得不错?”

“除了头有点疼,一切良好。”

“那么从明天起开始工作,怎么样?”幽魂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用例行公事般的机械化语调(在他朦胧的“生前记忆”中,那些睡眠不足的宫廷文官——比如税务资料保管员、签证审核员——面对不具有显赫身份的人时常常这么说话)下达起任务来,“首先是地貌考察阶段。你要乘坐NE409号跨域班车前往巴门尼德半岛,车票在这儿,”幽魂挥舞着一枚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铜币,“到了目的地,它会发出‘嘀’的一声,你就知道该下车了。”

“好极了。”他发觉自己已经飞速进入了角色。“出发车站在什么地方呢?”

“在负一楼的卫生工具间和洗衣房对面。”幽魂说,“电梯可以直达——门一打开,一条漂亮的隧道就会出现在你眼前。”

“听起来凡事都很方便。”他接过铜币,端详了一下,看见星月图案围绕着一个精巧的宙斯浮雕像,“然而上面没有写时刻。事实上,我也不知道现在的时刻。我想我需要一只表——或者任何什么计时设备。”

“我们这里不存在那种东西,先生。”幽魂有点惊讶地望着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钟表。”

“等等,我注意到一个矛盾。你刚才还说了那个词,‘明天’……”

“噢,‘天’只意味着一个睡与醒的周期。它是周而复始的,而不是线性前进的——各个宇宙都有自己的时间衡量方式,而哈迪斯只经由不同接口到处收集死人,所有死人于此同时存在——等你待久了,会充分明白这一点。”

“死人有记忆吗?”他若有所思地问。

“理论上没有。”幽魂苦恼地皱起眉,“但勒特河的运行出现了一点技术故障。有些人的记忆没有被吸收干净,而被吸收掉的那些也无法完全降解——就像一块浸饱水的海绵再也承担不了更多。现在有很多来历不明的记忆蒸发出来了,飘荡在空气中,如果侵入死灵的神经中枢会引发智识混乱等一系列恶疾。事实上,这就是我到这来的原因——通知新住户出门必须佩戴防毒面具。”他指指潜入墙壁的柜子,“里面有三个免费的,用完之后需要拿工资购买补充品。”

“那假如我不介意身患恶疾呢?通常来说,死人当然不会介意这个,对吧?”

“你可以尝试一下。”幽魂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然后你将认识到因为死人不能再死了,所以任何不可治愈的病痛都是无尽的。”

说完这句话,幽魂就倏地一下不见了。走廊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唯有残缺不全的死虫子在雨水洼里爬来爬去的细碎声音。雨水是从裂了缝的铅灰墙壁渗进来的,带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液味。他又透过窗户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太阳已经了无影踪,只剩下一片惨白色的、铺天盖地的浓重雾气。

柯克兰关紧门窗,再度回到那张近乎散架的单人床上,试图用睡眠驱散忽然随雨雾一同蔓延开的寒冷。不过似乎“一天”尚未结束,还没到他理应入睡的生理节点,纵使大脑浑浑噩噩,头颅却被外面无休止的铁器声敲得越发清醒,于是没过多久他又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他摒除杂念,开始思考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这个说法乍听有些荒谬,毕竟一个死人因作恶多端下地狱,无论如何也不该有什么主观上的目的,但他确实是怀揣着某样“必须完成的事”而来的——根据残缺不全的记忆,他可以模糊地回想起人生最后五年的经历,而在这五年中,他是位足以名垂史册的成功国王,唯一的遗憾是膝下无子。这倒并非太要紧的事,因为他早早选定了一位良善又精明的继承人。在如失真旧影般浮现于脑海的、他临终前与臣下的零星谈话中,有人隐晦地提到过,这位姓威廉姆斯的继承人同他的第一任妻子沾亲带故,然而这个话题立即被同僚用眼神制止了,就如同触犯了某种禁忌——是的,关于那位早逝妻子的一切,在那个国度中都属于禁忌,没有被记录的姓名,没有流传下来的画像,即使作为掌握着全部秘密的国王本人,他想仅凭那五年的记忆弄清亡妻身份都完全无迹可循——如此说来,破解这个谜团或许便是他眼下的任务之一。

他想他的继承人一定知道些什么,虽然那孩子平时从不对他提及,但他看他的目光总含有几分残酷的悲悯。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另一个知情者——那位来自东方的Joker。对方位高权重,是少数几个不怕开罪他的人之一,时常在他莫名其妙买回一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比如兔子玩偶、草莓蛋糕——时,语带讥刺地冷冷说道,“您听说了吗?外面都在传国王新得了什么私生子。”

“我要是有孩子,用得着藏着掖着吗?”他记得自己愤怒地反问,“国王连这点权利也没有?”

“谁知道呢?”对方却换上一副与己无关似的平淡笑容,“也许是怕动摇威廉姆斯爵士的威望,又也许只是觉得——都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再有风流韵事实在面上无光。”

“我的风流韵事够多了,还怕增添晚年一两件?”

“说得也是。”Joker又笑了起来,“毕竟阴间约定眼看要作废,王权更迭始末又早被抹消,继续摆深情姿态毫无意义——俗世快活也没有几年可享了。”

“……王先生。”他想要发作,最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说来讽刺,现在只有你会对我讲这样的话了。”

“是啊。”Joker颇为感慨地道,“访旧半为鬼。”

这时管理历法和节日的官员请求入内,呈送给他一本新绘制好的时祷书。他翻阅了一下,看到那是自己在位的第二十三年。如此算来,他是个五十四岁的老人了。

又过两年,他与世长辞,原因是自青年时那次被从剧毒中抢救过来后一直体质薄弱、极易染病,有的病在调理下痊愈了,有的却在五脏六腑越积越重,再加上他曾为暂时续命服下过一些用歪门法术熬制的药剂,器官渐渐被消耗干净。

他死时的样子恐怕很不好看——如果他的妻子看见了,大概是要失望的。

当下这间屋子里没有镜子,所以他无法得知自己身为死灵存在时的容貌。根据他的猜测,极可能是粗暴地将离世的一瞬定格下来——水洼里那些或躯壳破碎、或节肢断裂的虫子又在他眼前徐徐蠕动起来——而他手臂上粗糙、起皱、干涩、布满暗斑的皮肤似乎也在说明这具身体的衰老。

在一种倏然袭来的凄凉情绪中,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醒来时,锤击般的铁器声还是一如昨日,雨也仍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他在橱子里找到一件透明的雨衣,戴好防毒面具,按照昨天那位管理员的指示乘电梯下楼坐车。

一辆破旧的不锈钢列车——天晓得不锈钢这个词是怎么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作为初来乍到者,他可还没来得及阅读那些建筑学教材——已经等在那里了。车上没有司机和检票员,也没有其他乘客,让他获得了一段还算令人享受的安静旅程。窗外起先是隧道划痕遍布的石壁,随后出现了岛屿、山丘和河。河水呈凝胶态,看起来跟雨的质地一样,都是黑色的。

直到到达目的地,他都没见到一个死人。

勘测过第749号城市规划地的形貌、简单做完笔记后,他忽然想起管理员并未告诉他要怎么回去。就在此时,他在河边看见一幢门扉敞开、挂着布帘的尖顶小屋,里面似乎有个坐立的人影。

他敲了敲门,一个黑色短发的清秀男人探出头来。

“我是这里的杂货商,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我从第十狱过来工作,”柯克兰说,“您知道回去的方法吗?”

“您刚死没多久吧?”

“是。”

“不觉得天气有些怪吗?”

“始终阴雨绵绵的——发生在地狱倒不算怪。”

“拿好这个。”黑发男人拉开一只抽屉,翻找了一会儿,递给他一个巴掌大的人偶,“挂在窗檐下,阳光会好一点。”

“这是什么?”

“晴天娃娃。”

“它的头发没梳好吗?”

“有一绺怎么都压不下来。”

柯克兰端详了人偶一会儿,再抬眼时,小屋旁边已经出现了一辆巴士。

“您的车来了。”黑发男人说,“这是免费摆渡车,不需要票。”

柯克兰迟疑着问,“您确定是它吗?”

“按照时刻表,这边今天只安排了一辆去往第十狱居住区的车。”

“……好的。”他转身走向车门,又回过头,“谢谢您的礼物。”

“不客气,先生。再见。”

漫无尽头的颠簸后,他终于在意识再度迷蒙不清前回到了那幢年久失修的逼仄宿舍楼。这里的景象与监牢无异,却不知为何已在短短两日内变得比记忆中的宫廷更亲切熟稔,以至于教他不禁怀疑起是否死的世界比生的世界更真实——又或者,他关于生的全部记忆会不会只是一场幻梦呢?

雨仍在不断下着。

他从衣袋取出那只身穿薄得可怜的白棉布裙、面带空洞笑意的晴天娃娃,小心翼翼地挂在了锈蚀的窗棂上。

然而次日清晨的雨更猛烈了,甚至先于施工的铁器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裹紧有点冷硬的被子,茫然聆听着密集的雨点落向沙地——明明势头很大,却不嘈杂,反倒极规律清晰,就像小孩子们来来回回拍皮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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