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單極紀元/1991

  • G
  • 冷戰末尾,海灣戰爭
  • 科威特獨立三十年後,911十年前

银幕上的演职员表滚到末尾、背景乐的最后一个音符也缓慢落下时,周围三两成群的人们已全部走出了放映厅。

“这是它上映以来我第三次看了。”美国仰靠在座椅上,抬头望着正起身将空可乐杯和爆米花桶收拾到塑料袋里的英国,“第一次是首映当晚,在时代广场那家AMC,第二次是跨年时在长岛一家汽车影院,第三次是现在,无月之夜,和你一起……场场爆满,观众离席时表情各异,有人满足,有人哭,也有人失望。”

“毕竟是《教父》系列的结局,影迷们期待太久了。”英国穿上风衣,碰了碰美国的手腕,示意他该走了,“看起来你很喜欢?”

“你不喜欢吗?”

“说不上来。与我对前两部的印象相比较——实在不能相信我陪着你看它们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第三部多了某种感性化的惨烈,难以评价是好是坏。”

“我喜欢麦克·考利昂临终时身边只有一条狗——煊赫一时,权势滔天,却又众叛亲离,形只影单。我们最后也会这样吧?”

“这么说的话,的确与我曾为自己设想过的死亡很相似。”英国思考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但对于你这种不靠谱的小孩,情况就难料了。你能保证自己坚持到寿终正寝的一天吗?事实上,我怕你会像他的女儿……”

“你在说什么呀?”美国莫名其妙地看了英国一眼,拉着对方的手站起来,“我才不会为你挡枪呢。”

“但愿如此。”英国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要记得,为其他人更不行。”

“我在你心中就这么无私博爱?”

“一点也不,但偶尔无法自抑地发作愚蠢的英雄情怀。”

十分钟后,他们一前一后走进电影院附近一家异域风情的地中海餐厅,隔着酒杯中漂浮的蜡烛光焰如约会的情侣般在桌子两侧相对坐下。

“要喝一点儿吗?不,还是算了。”美国把酒单丢在一旁,直接翻开菜单,“明天要早起,今晚不想伺候醉汉——请来一份paella,谢谢。”

“橄榄油金枪鱼色拉就好。”英国的心思显然不在食物上,见侍应生走远后,他压低了嗓音,注视着美国,“明天有什么安排?”

“上午九点,埃尔斯沃斯先生只对朋友开放的古董收藏展,下午三点,在百老汇观看新版《彼得潘》,六点半,洛克菲勒家族要在他们的花园举办小型晚宴,第六代成员一直说想结识一下你……”

“突然对艺术产生了浓厚兴趣,嗯?而且近来过得相当纸醉金迷——阿尔弗雷德,我以为你叫我到纽约来是要谈正事的。”

“现在还有什么正事吗?”美国眨眨眼睛,“柏林墙消失了,东欧国家相继摆脱红色幽灵,苏联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拟那份对伊拉克的《联合声明》时,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在古巴布导弹那会儿简直判若两人,比狗还要听话——世界多美好,伸手便能摘到星星的季节,何不趁下一波近在眼前的经济衰退到来前纵情享乐一下?”

“你果然长大了,学会在父亲面前装模作样、胡言乱语了。”英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明天美国国会就要针对是否授权军队开火一事投票吧?无论如何,该来的总归要来。”

“噢,你说这个——显然结果不会有任何悬念,共和党想打,民主党不想,但他们在野多年,势单力薄。至于我——”

“你在害怕,怕会变得像越南一样。”

“……我可没有。”

“相信我,这次不会的。战争的形态早已不同于往日了,科技优势不可能被人力抹平。”

“是你在马岛得到的经验?”

“部分是。”

“英国,你看看你——”美国的目光突然掺上些许埋怨,“马岛也好,科威特也好,不都是你当年看见一块地就殖民留下的烂摊子?哪怕再不起眼也不放过。如今阿根廷和伊拉克宣称要’收复失地’,倒是因世殊事异成了侵略行为——”

“我听错了吗,你是在帮伊拉克说话?”

“你知道我时常忍不住使用逆向思维。”

“那么,按照这种迷人思维的逻辑,如果巴比伦王国的领土等同于萨达姆政府的领土,你也是我的失地了。”

“嘿,我在说认真的——”

“说认真的,科威特现在是主权国家,派去那里挽回局面的最后一波英军也在阿拉伯联盟的严正驱逐下一干二净地撤走了。记得吗?是一九六一年。当然,抵抗运动实则在科威特公然声援埃及的时候……不,比那更早的时候,就毫无意外地开始了。”

“声援埃及的时候?”美国怔了一下,“日子真快,都已经三十五年了。”

“是,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你明白吗?我一直佩服你记得住那么多国家的独立史。”

“我也佩服你总能把想忘的事选择性忘掉。”

“不必,在这一点上,你分明不遑多让。”

话题渐渐掺入微妙的火药味,两人的眉头都笼上一层不易察觉的阴影。主盘上来以后,他们不再讲话,仿佛重新恪守起英国在美国孩提时代教授给他的餐桌礼仪,一时间静得出奇,只能听到蜡烛燃烧和刀叉磕碰的声音。

最后还是美国先打破了沉寂。

“前些天CIA给了我一叠资料,关于伊斯兰极端派和’圣战’,读起来就像在看另一个世界,古老、封闭、血腥、冥顽不开,让人觉得我们这些文明国家赖以生存的理性薄弱之极——你说,十年之后的中东会怎么样?”

“你问住我了。”英国的动作停顿了几秒,“恐怖主义是我最不擅长分析的。我连下个月的爱尔兰会怎样……都不知道。”

“说到爱尔兰……”美国扶了扶略微下滑的眼镜,“我想起之前闲来无事去大学旁听时读过叶芝的《一九一六年复活节》,里面屡次重复着一句,’All changed, changed utterly: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中东也差不多吧?魔盒已经打开了,日光之下无新事。”

“你的艺术修养当真教我刮目相看了。”英国以一种古怪的亲昵姿态握住美国按在桌面的手,放到烛火下摊开,“让我瞧瞧象征智慧的纹路有没有增长——啊,没有,反倒是越发晦涩不清了。”

“永远摆脱不了迷信的反智主义者无权评议他人的智慧。”美国不满地抽回手。“叫侍应生来买单吧?这家店十一点就打烊,只剩下我们一桌了。”

美国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宝蓝色的大通信用卡,精致的金属卡片闪烁着与他的眼睛别无二致的幽光。

“真漂亮,这家银行该请你做代言人的。”

“你忘了意识体的身份不能公开吗?否则我肯定先去代言可口可乐。”

“或者更加娱乐化一点,代言AMC影院也不错,对外貌优势物尽其用。”英国忽而轻松地微笑起来,“反正里面永远都在贩卖可口可乐——好孩子,今晚我们住哪里?”

“哥伦布圆环。”

美国签好字,去吧台旁的衣架拿回两人的外套。

他们推门出去,影子在路灯下交叠逶迤,就像始终如此一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