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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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1980

  • G
  • 一些遲來的蜜月旅行(不
  • 函館真的好,誰去誰知道

圣诞节前夕的青函联络船内乘客寥寥。十点钟过后,曾在码头上因两位西洋男子耀目的发色和瞳色投来好奇注视的日本人大都已陷入沉睡。美国百无聊赖地翻看了一会儿JR派发的北海道旅游指南,又开始对着洒满星光的漆黑海面调试相机。英国在专心致志地读一本在羽田机场的书店买的日文小说,是松本清张的《点与线》。

“把你的益智小游戏放下。”美国命令道,“你已经看了不下两个小时了,就不会晕船吗——噢,当然,你不会。”

“我有丰富的船上阅读经验,”英国莞尔,“比如你的《独立宣言》和《联邦条例》,我都是在这亲切的浪涛声里读完的……请稍等一下,只会说英语的小朋友,如果你需要我去帮你买夜宵,再给我五分钟。案件马上要水落石出了。”

“岛国与推理,”美国皱眉,“这个话题需要一篇专门的论文探讨——是生活在逼仄土地上的人更容易陷入谋杀幻想吗?”

“这站不住脚。在某个热衷于钱德勒的广袤国度,谋杀幻想可一点都不匮乏。”

“但那不一样——”

“是的,更有让你快乐的冒险精神和个人英雄色彩。”英国点点头,“不过这么说来,日本的推理小说也跟英国的很不一样。你能想象吗?他们利用精确到分钟的时刻表设计诡计杀人……”

“意思是说列车稍有延误就不能成立了?”

“甚至可能换一个班次就不成立,即使在同一条线路上。”

“能把铁路网的运行控制得如此精细,本田果然是很可怕的敌手,我的第一印象……没有错。”

“你猜怎么着?他也说过觉得你很可怕。”英国从书本上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渐聚拢的密云,“在一九一零年。”

“一九一零年?”

“对,你在一出关于远东利益分配的秘密会议上恶狠狠地宣告自己如今日进斗金、不会再任我摆布的时候。这话表面上是讲给我听——但其实是冲着本田去的吧。”

“噢——我记起来了。是这样。当时你们的表情精彩极了。他恨我动了他的蛋糕,想利用你这个’亦师亦友’的伙伴——帮明治政府培养出整支现代日本海军的人——对付我。在满洲的胜利把他的胃口养大了,他有一阵子简直在发疯——他害怕我,更害怕你也会害怕我,而我就是要让他见到这一幕,再恨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忍下。一切都很顺利——为了和美方不谈崩,第二年你就修改了跟他的条约。说实话,我没想到会这么容易。不过也不奇怪——那段时间你也够疯,日落前的挣扎,嗯?但凡能给对付德国拉拢友军,连跟沙俄的新仇旧恨都能按下不表。”

“可不只是为了拉拢友军——亲爱的,你不妨这么想,你充满杀意的样子里有种我没见过的东西,使我突然迷上了你。”

“什么混账话!难道在此之前你从未迷上过我?”

“当原本你以为只会抓脸的宠物有朝一日想要你的命时,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くたばれ,カークランド。”

“……这句发音精妙的日语是什么时候学的?”

“在漫画书里无意看到,觉得很适合对你说就记下来了——看,我早知道你是个施虐者必定兼备受虐倾向的心理学假说的活生生的例证。”

“不无道理,直到二十年前,我还会被死在你手上的噩梦惊醒。”

“嗯?这么美好的除恶扬善剧情,行刑人只有我吗?我以为会像《东方快车谋杀案》里那样,大家一起复仇——”

“只有你。”

“恨你的人明明有那么多。”

“也许因为你让我最心虚吧。”英国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好了,难得出来度假,暂且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

五分钟后,英国依言合上书,起身去旁边的咖啡厅给两人买宵夜。按照惯例,一杯红茶,一杯咖啡,都不加糖和奶,此外再些含碳水的食物——英国很喜欢日本的寿司和荞麦面,可惜船上没有,于是他凑合着为自己买了一个极为朴素的梅干饭团,又像个带女儿出游的父亲一样给美国挑选起花样繁多的“果子”——樱饼、大纳言红豆蛋挞、抹茶甜甜圈、焙茶麻薯冰激凌(好吧,他无法否认这些茶类点心对自己也有强烈的吸引力)——然后在侍应生讶异的侧目下掏出数量无误的纸币和硬币用流利的日语结账。

两人一面看海一面分享着吃完这顿简餐,刚好到了船舶靠岸的时间。闪烁的灯火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预约的出租车早已等候在码头。下船之后,一阵阵风刀霜剑使美国飞速缩起了脖子,积雪成堆的地面上寸步难行,他们穿着带防滑功能的Timberland雪靴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北海道怎么比五大湖地区还冷,你竟然能做到连羽绒服都不穿——”

“羽绒服太难看了。”英国板起脸,“我还不至于像你那么不在意时尚。”

是夜的目的地是汤川温泉的一家和式旅馆。路途较为遥远,他们便索性又多绕了几段路,使乘出租车的旅程变作一场观看夜景的兜风。英国和美国自明治年代后便再未来过北海道,此行却惊讶地发觉市区几乎完整保留了当时的街景。经过立待岬一带的墓碑群后是函馆因黑船事件开港而留下的元町,似曾相识的砖红色洋风建筑隐约矗立在挂满雾凇和圣诞彩灯的树影后,看上去仿佛是童话故事里的冰雪仙境一般。

“啊,看那块复古风格的孔雀蓝招牌!就是攻略里说让麦当劳相形见绌的当地特色汉堡店——明天来尝尝?”

“如果你已经倒好了时差、白天起得来床的话。”

“……如果你待会儿不纵欲过度的话。”

“嗯?”

“喂,英国,”美国立即转移了话题,“我还记得你一八六九年在这里赢得了那场至关重要的代理人战争。你说,拥有不可胜计的海外领土是什么感觉?”

“用王先生的话说,大约是时刻怕被’鬼敲门’的感觉吧。”

“听起来真刺激——可惜在现代社会,谁都不可能再获取这个机会了。”

“是啊,我生不逢时的可怜孩子,”英国静静望了美国一眼,状似同情地说,“但现代社会不正是你一手变现的愿景吗?”

抵达旅馆后,他们在前台预订了此后两日的早餐,随即由服务生引领来到顶楼一个八叠大小、面朝大海的榻榻米房间。房间里已经准备好蒲团和暖融融的被炉,壁龛的昏黄顶灯照亮了墙上一幅绘着葛叶的仿制古画,障子门外的阳台上有供单人使用的露天风吕,能教人同时体会到海崖落雪和滚烫温泉的冰火两重天。美国自进门起就一直在拖拖拉拉地整理行李,英国便先去盥洗室冲了个澡,拿着毛巾到阳台泡汤。

过了半个钟头,美国也来到阳台上,身穿旅馆为客人准备的绀色麻布浴衣,外面只披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快回去,会着凉的。”英国抬起头。

“在想什么?脸色很疲倦的样子。”美国放下毯子,双手撑在浴池边缘问。

“想听实话吗?”

“当然。”

“昨晚澳大利亚在电话里对我抱怨,他身为UKUSA协议的一员仍然被你监听——美国,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对英联邦充满戒备。”

“你们对我不也是吗?再说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和你结婚了——”

“没有吗?”英国笑了笑,蓦地将右手伸入美国的浴衣领口,“那这是什么?”

——是一枚挂在铂金链子上的祖母绿戒指,英国海盗生涯的战利品之一,刚好吻合美国的无名指尺寸,在一九四六年五月两人走出西敏寺时被悄悄放进了美国口袋里。

“一个装饰物罢了!我成天戴着美军名牌,总有腻味的时候——”

“我以为是为了让我高兴专门在这趟迟来的蜜月旅行戴上的呢。”

“怎么可能,快别自——”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英国毫无预兆地倾身过来,咬住了那枚历史比美国的生命还久远却在漫长年月里光辉未减的戒指。

然而或许时机不对,正当气氛渐趋旖旎时,空旷的海滨步道上倏忽走过一个提着行灯唱歌的佝偻老人。纵使隔了数层楼高,宛如神乐的晦暗调子依然在磅礴的落雪中异常清晰地传来。

“柯克兰,你听过这歌么?”美国一边推开英国,一边压低嗓音问,“好诡异的旋律——有点吓人。”

“没有。”英国凝神倾听片刻,摇了摇头,“不过我能认出唱词,应该是《平家物语》的开篇诗。”

“我害怕了,你得安慰一下我。”

“……别撒娇,你都这么大了。”

美国侧头盯着英国看了几秒,恶作剧似的从地上抓起一把在温泉蒸出的热气中将融未融的雪朝英国的脖颈扔去。

英国抬手攥住美国的手腕。

一切都仿若平常,除了楼下那形貌古怪的老者仍在幽幽地唱着——

祇园精舎の钟の声

诸行无常の响きあり

娑罗双树の花の色

盛者必衰の理をあらはす

おごれる人も久しからず

唯春の夜の梦のごとし

たけき者も遂にはほろびぬ

偏に风の前の尘におな

雪愈下愈大,声比碎玉、状如骨灰地落在他们渐呈苍莽之色的头发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