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櫻桃匣

  • PG-13
  • 07/04/1863
  • 史上最戲劇性的獨立日

英国曾在美国年幼时送给他一只樱桃木制的匣子,匣底铺满了鲜艳、饱满、刚到成熟季的樱桃,上面摆着一支簇新的燧发手枪。以樱桃作搭配似乎只是赠枪一事附加的、“风雅”的无心之举——在那一阵子,两人的住处旁有一片广袤的樱桃园,他经常在二楼的窗畔注视着贪玩的美国的金发隐没在重重枝叶间,然后产生一些漫不经心的奇思妙想:看啊,这甜美的孩子与这布景何其相称,会不会其实并非未来国家的化身,而是什么精灵呢?但这显然不可能,因为美国的野心流露得太早了,早在当事人自己尚不能辨别其性质的时候就以一种纯真无邪的姿态为他的监护者所知。这柄枪是美国主动索要的,理由冠冕堂皇:在荒蛮大陆独自求生十分艰难,需要一把称手武器用来防身。英国一度真情实意地宠爱过美国,所以即使能看穿一些藏在清澈眼波下晦暗不明的心思,出手还是很阔绰,未多加思索便赠予了当世最好工匠的得意之作。一百多年过去,英国依然记得美国用从他的口袋中摸出的钥匙打开匣子、将这支枪从中取出反复端详时,脸上跃跃欲试、灼灼发光的神色。

现在这只匣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他面前的油画里。匣中的樱桃原封不动,仍是熟透时红得发黑的淤血颜色,枪却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八六三年六月十四日,美国位于费城的住宅中。英国来得相当匆忙——以他如今的立场,实在没有道理为美国的生命安全担忧,但他的确是。为解维克斯堡之围,李将军挥师北上已有半月之久,即将与波托马克军团进行激烈会战*、若能取胜便有很大概率拿下宾州全境几乎是一目了然的事。而英国知道,自内战开始以来,美国除去几次去华盛顿商议机密要事,便从未离开过费城。

奇怪的是,这座房子目前静得可怕,显然早已人去楼空。本该戒备森严的屋门没有上锁,英国一推便见它晃悠悠地敞开了,对面墙壁上这幅诡异的画作当即映入眼帘——凭风格判断很像托马斯·科尔或弗雷德里克·埃德温·丘奇的手笔,仿佛只是一幅描绘超验自然的风景画:杂草不生的荒凉山峰,古铜和红褐色的石头,废弃的城堡,因已走到极遥远处而微缩成一群蚊蝇似的黑点的送葬队伍。一切都是哈德逊河画派的作品惯用的元素,唯独那只装满樱桃的匣子被不合常理地遗弃在地上,又因为画得太小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英国不知道自己为何第一眼就看到了,还被一种来由不明的恐怖感遽然击中了,然而他不肯罢休地走近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不得不说,当熟透樱桃的颜色变作画布上的染料时,由于红得太深太重,看起来确实是有些恐怖的,尤其若人凝视得久了,难免会生出如观淤血的晕眩作呕之感。

正当英国开始思考美国想借此对他耍什么花招时,他的视线又在另一样事物上定住了——画框左下角刻着一枚小小的蝴蝶百合。这朵因工艺粗糙显得有点可怜的花不是画框本应具有的一部分,而像一块不久前才烙上去的新鲜伤口,仍裸露出未被尘埃污染的淡黄木色,刀痕非常凌乱,显然并非受过艺术训练的人所为。英国盯着它看了三五分钟,头脑里迅速闪现过关乎美国的全部信息,试图从中找到破解这道谜语的线索——他讶异地发觉,在离开宗主国的近百年间,美国竟已渐渐变作了一个陌生的国度:那孩子增高了快两英寸,原本娇柔的肢体已覆盖上有危险力量感的肌理,背后多了几道伤口,更擅用官方辞令隐藏心事,这恐怕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他以诸般手段(或交易、或战争、或掠夺、或名为“梦想”的开拓)新得到了一百多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以及埋藏在那土地里让拥挤不堪的欧洲人很难不艳羡的、暂时无法穷竭的自然秘密——然后蓦地想到了一个地名:犹他州,盐湖城。

盐湖城是在东海岸遭到孤立的摩门教徒向西迁徙的目的地,蝴蝶百合则是该教的象征符号之一。通常来说,英国不会费神去记忆海外这些新兴的异端邪说,但创始人史密斯对《摩门全书》来历的讲述曾给他留下异样深刻的印象:一八二零年代,这个前半生一事无成的庸常男人,自称在一名天使的指引下于纽约州的山中发现了一块金质刻字板,上面记录着曾于美洲古代存在的希伯莱文明。天使的音容笑貌被刻意隐去了,只有寥寥数笔描绘他的言语和动作,然而就是透过文字浮现出的如此朦胧的影像,令英国在刹那之间想起了美国。

——美国这些年来究竟在做什么?

英国意识到自己对此近乎一无所知。他不会否认两人在火烧白宫一事后仍有过几次肉体上的交合,甚至清楚记得那触觉依旧美妙,可同样毋庸置疑的是,彼此私底下能说的话愈发减少,直至终于没有。他上次见到他是双方因捕鱼权和南美领土争端差点再次走向战争时,那会儿是一八五六年,美方为妥协示好找回并翻修了被皇家海军遗弃在北极水道的“坚决号”,在皮尔斯政府的要求下,由琼斯先生本人负责将其送还英国“以表诚意”——举办接收仪式前,他们站在甲板上聊了十几分钟远东的局势,为压下言谈间隐约的火药味数度陷入尴尬的沉默。之后在充满僵硬假笑的晚宴上,英国以妥帖的礼节邀请这位“贵客”“如既往一般”留宿汉普顿宫,却被美国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拒绝了。美国堪称恭敬地说,自己有五年没来过伦敦了,想利用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尽情感受一番“世界中心”的夜生活——是的,所以那一次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而缘由则是五年前发生了一点不该发生的。五年前,英国慢慢回忆着,一八五一年,首届万国博览会,那个初显精明气质的来自美洲大陆的少年、也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除了作为“棉制品原料商”的身份外不会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曾经的孩子,只因在水晶宫的展会上多喝了一杯威士忌,就神情缭乱、毫无抗拒地被他领回了位于汉普顿宫那条据说常有已故王妃游魂出没的著名闹鬼走廊外的卧室,彻夜同决裂已久的父亲在内置镜子的纱帐里翻云覆雨。

当然,就像一七七六年后的每一次一样,这一次发生的事也不会在下个白日被提及。美国穿上衣服后又恢复了英国尚未习惯的疏离形象,无需他出手相助就娴熟地系好领巾结,随意套了件风衣走出清晨光线稀薄的门廊,对着刚开始落雨的鸦羽色密云撑起一把长柄伞。英国站在几英尺开外问他,此行愉快吗?美国点点头说,愉快极了。英国又问,最喜欢这里的什么?他心里想问的是喜欢什么工业品,却不料美国斩钉截铁地应道,自由贸易。英国向美国投去一种混合了赞赏和不可思议的眼光,迟疑了片刻,继而用不带任何意味的语气说,等这边的事忙完了,跟我去其他城市转转吧,曼彻斯特、利物浦、南安普敦……美国忽地笑起来,问,是去看你的肺是怎么在几十年内变得如此糟糕的吗?英国也笑了,自嘲似的答,是,就是这样。

那是一场十分奇怪的旅行。他们不约而同地将锋芒收敛住,相处时温和得仿若关系融洽却也从未有过深交的异辈亲人。美国与他一同坐在餐车里,一边将盘子里的熏肉切成小小的碎块,一边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象征着或许正在驰向失控的工业文明蒸腾的黑烟。侍应生应英国要求拿来一份晨报,美国的视线扫过去,似乎瞥到了什么令他不悦的字眼,神情变得有点尖锐。英国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篇关于美国社会的文章,标题上用醒目的粗体印着“SLAVRY”。他没尝试解释什么,也没将报纸递给美国。他清楚知道,想必美国本人也知道,在当今英国人的观念里,美国的一部分是个不可理喻的荒蛮、闭塞之地,人们只可能具备两种身份,要么是奴隶,要么是奴隶主;另一部分则是为了充盈财库一直妄图吞噬掉同胞血肉、同时以“上帝选民”的名头为荣的贪婪逐利者们的发梦之地——还不如前者教英国喜欢。

他想,即使他愈来愈少表露,美国也总是明白他的厌恶的(并能够精确地予以驳斥:“靠贩奴船赚钱最多的到底是谁?”),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们终究无话可说。在汉普顿宫欲潮翻涌的纱帐里,英国曾有一瞬望着美国晦暗不明的蓝眼睛,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个说不清是扫兴还是催情更甚的念头:或许只有在这个与自己极端相似又相反的国度——同他一样无可救药地迷恋铺洒于广阔世界的金子,骨子里却愚顽保守、固步自封得近乎疯癫——才能孕育出摩门教那样的怪物来。

眼下,英国正驾马向西,按照在画框背后发现的一幅地图上标出的路线,去盐湖城寻找失踪的美国。西部的确给人一种广阔的感觉,仿佛让人的一生顷刻变得短暂了,能轻易终结在风华正茂时。离开堪萨斯边境后,也许是战火骤然消减的缘故,连风都更加清净和寒冷。越往山区走,周边越空无一人,内战的痕迹荡然无存,只有第一天的正午时分,他见到零星几个刚恢复自由身的黑人——看样子是从哪个蓄奴州拖家带口跑出来的——茫然地走过太阳照耀下白得晃眼的砂石地,背着明显没装什么东西的干瘪包裹,漫无方向地在不归路上流亡。

第七天深夜,他在画中所绘的地点找到了美国。

美国正半蹲在地上,侧对着他擦拭那柄被他赠予的枪。这男孩好像刚杀死了什么——本人毫发无伤,然而脖子和破烂不堪的衣袖上都遍布新鲜血迹,不知道是人的,还是哪个与他发生了搏斗的野生动物的。英国奇怪地注意到美国的衣服很脏,头发和眼睛却有种玻璃柜中的人偶才有的洁净。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很长时间,直到英国的马孤寂而嘹亮地嘶鸣了一声。

“你来了?”美国终于说,“你连个护卫都没带,是不是过于自信了?”

“男孩,我独自去过的战场十有八九都比这里惨烈得多——而且众所周知,联邦和邦联的仗并没有打到西部。”

“但西部或许在酝酿另一场更隐性的血斗。”

“你刚杀了谁?”

“一个偷袭我的苏族人——算了,不提这个。你是怎么跟英国当局解释这次出行的?”

“我经常因私外出,不需要解释。”

“好极了。”

“你在盘算什么?”

“什么也没有。”美国摇摇头,“独立日快到了,记得吗?我最近太疲倦了,想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过好这个生日。”

“这么说来,我是被特别邀请到合众国八十七岁生日派对的客人?”

“我可没邀请谁。”美国微笑了一下,“你自己偏要来。”

这时一条毒蛇倏尔从岩石后面钻出来,以发动攻击的姿态向美国脚边爬去。美国猛地一激灵,本能地想开枪,但或许因为身体不适,动作迟缓了一拍,枪也端得不稳,手腕一直在抖,枪口根本追不上蛇头移动的速度,勉强扣下扳机时毫不意外地打偏了。英国见状,连忙抽出装了刺刀的猎枪将蛇从心脏处斩断,随即有更多的血溅落在了美国身上——这次是额头和眉梢。血流进男孩大睁的眼眸,红蓝交杂,斑驳陆离,配上他苍白的面孔、瘦削的骨架和沾满泥土的褴褛衣衫,竟显出一种孤魂野鬼似的狰狞恐怖之感。

“不用谢我。”英国扶着美国站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现在带我去你住的地方,你虚弱过度了,需要吃点东西,上床睡一觉。”

“你以什么立场说这些?”

“很多立场。”

“那你可得好好照料我,让我早日恢复健康。”美国讽刺地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我不喜欢病恹恹地过生日……更别说这可能是最后一个生日派对了。”

“最后一个?”英国微微一怔,“说什么傻话呢。”

“那不正是你希望的发展吗?然后就可以当作自己从未有过这个逆子——怎么被我说破反倒不愿意了?”

“……你知道,均势是我的惯性思维。”

“诚然如此。”

美国讲这句话时阴阳怪气的语调不免又教英国想起了他自己来——不得不说,他们有时对外界摆出的防御姿态过分像了,或许这正是血缘的奇异。英国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阔别已久的、杂糅了亲子之爱与自我憎厌的激情,低下头去观察他的孩子在内战折磨下日益形销骨立的身体,而后不经意间瞥到了刚被美国别在腰间的枪。他忽然意识到,这枪的造型细看起来是很不祥的——它的手柄华丽非凡,精雕细刻,蜿蜒缠绕着脱离实体形象的古怪图腾,既像那条几分钟前在他们身侧死去的毒蛇,又像植物藤蔓,还像扭曲变形的血管和骨头。英国想,这就相当于命运从他把它送给美国的那一刻起就已在暗喻着什么——他的血管裂了,骨头断了,在那损伤处增生出既同质又畸态的多余的一块,才有了美国。

美国将他领回暂时落脚的城堡,与他开始期限不定的同居生活。城堡内部还算舒适,并不像外表给人的印象那么破败荒凉,看起来有被认真修缮打理过。一切装潢和布置都是传统英式的——枝形吊灯,哥特家具,威廉·莫里斯风格的织金挂毯。他把美国按在挂毯上吻他,被美国用力咬破唇角。美国含着一口鲜血睨视着他,在满室昂贵而又死气沉沉的布景中,面貌更不像个活人了。

“卡吕普索,”英国不着边际地说道,“我们本该有很多旖旎的艳情事的。”

“还不够多吗?”美国艰难呼吸着反问。

“不够旖旎。”英国注视着挂毯上一个半隐没在美国发丝间的发霉蛀洞,“但愿这一次能够。”

英国进入美国时,这男孩正在用曲起的指节抹他嘴唇上的血。他试图挥开,但美国跟他作对似的将指甲刺进他破损的唇肉里,伏在他耳边说,怎么会薄到这个地步?好像拿做标本的针轻轻一扎就能穿透一样。英国被这僭越的举动激起压抑已久的施暴欲望,拽着男孩由于近来疏于修剪而凌乱微长的头发将他的后脑狠狠掼到床头上,下身的动作亦是陡然带上了几分刻意折磨的味道。昏暗的烛影下,美国齿间的血尚未干,发丝间的血蜿蜒流下,因苦楚和欢愉微微蹙起的细眉也被投上一抹摇曳的惨红。英国满意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又用激烈的冲撞撕裂他的秘处,美国疼得厉害了,搂住英国的脊背轻笑起来,同时低喘着说,你知道吗,柯克兰,其实我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过你。英国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说,巧了,我想我也不知道……然后他们一起边做边笑。

也许因为这一次的快感太盛,英国后来完全想不起自己在高潮时刻对美国说了什么,只记得比平时说得多很多(通常而言他是个在床上惜字如金的人),似乎是些关于既然覆水难收、就不要再留遗憾的话。

做完之后,美国卧病了几日,于是英国不得不担当起下厨的重任。美国在储藏室预先存下了一些不易腐坏的简单食材——洋葱,土豆,胡萝卜,面粉,各种香肠和干酪,以及无穷无尽的酒——足够他在此避难半年了,幸运的话,大概可以坚持到战局大势已定时。英国向来讨厌被批判厨艺,然而美国已不像幼年时那么容易糊弄,靠在床头上没好气地骂他做的杂蔬汤无法下咽,英国于是提议两人一同喝烈酒,说喝到味觉失灵就不在乎吃进去的东西是什么味道了。美国问你是不是怕我死得不够快?英国说只是怕你死了还没尝过醉倒的滋味,何况这些酒都是你自己备好的。美国点点头,伸出还凝结着枯血的手,接过英国放在银托盘上端来的杯子一饮而尽。那一天剩下的时间,两人彼此依偎着坐在床上,断断续续地碰着杯喝到凌晨,直到各自去厕所吐了四五回才罢休。日出时分,美国一边干呕一边神智不清地望着他,眼眸却璀璨如星,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喜怒哀乐都毫无遮掩的小孩子,缠着他讲在克里米亚战场的奇闻逸事,问他手握四大洋的权杖是什么感觉,又问为报复北京那个屡屡违约的皇权政府到他们聚敛了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的园子里烧杀抢掠是什么感觉。英国便施展起从乔叟那里学来的编故事技艺,把冗长琐屑的烦心战事讲出一种光怪陆离的冒险色彩,其间穿插几段法兰西和俄罗斯的糗事,总算把美国哄得安然入睡。此后英国考虑到美国的病情,一直十分节欲,到六月三十日,美国终于能自己下床做饭了,他们的伙食质量也由此大为改善。

七月四日,英国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没有窗户的黑暗房间,通体僵硬麻木(以他的警惕性,在睡梦中毫无知觉地被移动是不可思议的,除非饮食中有品尝不出的药物)。他尝试着活动四肢,但立即觉察到就连十指都被枷锁禁锢住了。脊背贴在冰冷的石墙上,手足腕都扣着嵌入墙壁的铁环,脖子上还有一根绞索——他低下头,果不其然看到脚下正踩着一个可以随时被踢走的、木箱似的东西,箱盖上甚至依稀可辨精美的圣母雕刻。习惯了夜视的眼睛一点点勾勒出周边环境的轮廓:面板上有浅浮雕装饰(似乎是几种奇形怪状的不同动物在违反常理地交媾)的橡木桌椅、未点亮的煤气灯、坑洼不平的台阶、角落里一堆没人比他更清楚该怎么使用的刑具。他几乎未经思考就得出了结论:这应当是在一间被用作囚牢的地下室——或许正是藏在那张挂毯背后的暗门所通往的阴邪秘所,他记得自己在那里亲吻美国时无意摸到了一面中空的墙——一样他在漫长生命里屡见不鲜的事物:别说监禁过不止一位皇室成员的伦敦塔了,即使是英格兰那些各怀鬼胎的普通贵族,也有不少会在城堡内修建类似的场所以便对身份不宜公布的犯人或仇家动用私刑,在过去更加兵荒马乱的年代尤为如此。

美国端着一支蜡烛推门而入,在他面前隔着一点距离站定。烛火下朦胧的面颊呈现出情境不符的温暖,但眼睛却如两潭死水般苍冷无波。男孩换了一副打扮,头戴高顶宽檐毡帽,腰间别着子弹带,裤腿塞进及膝长靴里——是英国从未见过的怪异装束。见他一语不发,美国蓦地凑近,把烛芯淌下的蜡油一滴滴洒在他的脖颈上,幽幽地问,英格兰先生,你坐惯了黄金台,还能受得了当阶下囚的滋味吗?

“阿尔弗雷德,管父亲索要生日礼物不必如此过激。”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你总是想要太多东西了,我缺乏自知之明的好孩子。”

“是,如果你是能因为区区一点酷刑受人胁迫的人,我会说——就像我无数次说过的那样——给我道歉,给我赔款,给我停止你和联盟国之间见不得光的勾当,给我你知道的一切情报,给我加拿大的领土,给我带着你该死的驻军滚出美洲——但你不是。”美国笑了笑,“所以我决定要一些别的东西。”

“无论是什么,我想你都做好了为当下非理性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

美国没有再说话,而是俯身在那堆刑具里翻找了一会儿,最终拿起一条皮鞭和一个装满长钉的铁盒。静得诡异的片刻之后,急骤的鞭笞如雨点般落在了他的身体上,接着是某种更尖锐刺骨的疼痛,钉在手臂、侧腹、胸口……一下、两下、三下……一共六下。

“佛罗里达号、亚拉巴马号、谢南多亚号**……六艘船。”美国扳着指头数,“姑且只算眼前这笔账吧,你该感谢我的仁慈——如果今天有捷报,没准我会更仁慈些。”

“我是不是对你纵容过度了?”英国痛得眼前发黑,但还是勉力盯着美国的脸,“才让你这么发疯乱智、不知死活?”

“你不过是太傲慢而已,从没有把这点……不确定性,放在眼里。”美国抬起脚跟,缠绵悱恻地吻上英国的唇,将一个又硬又小的物体渡入英国口中,不带感情地命令:“嚼碎它。”

是一枚干瘪、霉烂、酸冷、苦涩的樱桃核。

“还是甜的吗?”美国问。

英国只是沉默。

美国的眼睛炽烈起来,又黯淡下去。

门底涌起一线阴风,燃到末尾的烛焰倏忽一闪,而后灭了。

幽冥地府似的黑暗里,相继传来水声、火声、房屋倾倒声、金铁撞击声、刺刀磨肉声、盖棺落土声、鳞片相擦声和孩童们在极渺远处的圣堂合唱《垂怜经》的混沌歌声,直至重归万籁俱寂。

fin.

*即发生在一八六三年七月一日至七月四日的葛底斯堡战役。该年七月四日,葛底斯堡战役与维克斯堡战役一同结束,南方均告失败。

**均为南方邦联在英国船坞建造的军舰。内战之后,美国以违反中立法为由要求英国为这些船只对己方造成的损失进行道歉和赔偿。最后这起争端被交由国际仲裁机构解决,判决结果为英国以黄金支付赔款1550万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