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情人

  • PG-13
  • 17世紀至18世紀初
  • 藍花梗來自本家

美国有一回忿忿不平地问英国,我为什么就非得跟你这个人渣在一起。英国捋着他的头发回答,你没得选。

美国知道他在说戴维的事情。戴维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类朋友,虽然只是他单方面的认知。那大约应是在十七世纪,他不是很确定,鉴于当时他的脑子就如同芝麻粒那么小(这是英国的原话),自然不可能对不懂得的事留下坚固印象。他幼童时代的许多记忆都已混沌不堪了,只有一些奇异的瞬间,因为带来的冲击过分强烈,怎么都忘不掉,乃至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清晰。比如初次见到戴维那日,他明白自己小得就仿佛面前茅草堆上的兔子,而与戴维永别的那一日,他仍然非常小,或许只比兔子大了细细一圈,可戴维已是个躺在棺材里的苍颜皓首的老人了。这件事教他无法置信,以至于他在那一刻以为将他领来棺材旁边的年轻人——与戴维当初的长相极为肖似的孙子——才是戴维本人。他从刚放进棺材的蔚蓝花束中拈起一朵,递到年轻人面前,喊他的祖父的名字,兑现遥远遗落在凡人半生的时间之前的某个诺言。年轻人没有接,他们茫然注视着彼此,眼含恐惧,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人,是鬼,还是其他某种不可知的不祥之物。

蓝花是英国送给他的。他小时候也不知道英国是个国家,只知道这个男人的容貌同他一样经年不改,还不会突然忘记他是谁,这给了他弥足珍贵的安全感。只是英国每次来看他都间隔得太久了,久到周围除了他自己外的一切都变迁得认不出了。他孤寂得发疯,害怕得想吐,就紧紧拽着英国的领口,像每个做噩梦的孩子一样任性哭闹,责怪他来得太晚,没来得及把他从梦中那个顷刻消失的城市里拉出来,于是一切都毁了。英国无奈地微笑起来,小心地把手中的蓝花插进陶瓷瓶子里,给他做一些他很多年后才知道只有自己能咽下去的难吃食物,笨拙地哄慰他,说我的小天才,你还不认识字,更没读过书,就梦见古籍中的庞贝城了。他对英国拳打脚踢,说什么庞贝,才不是庞贝,是别的事,你不要总讲我听不懂的词。吃完晚餐后,英国把他抱到膝盖上,问他究竟怎么了?他说我很喜欢一个人,他起初也喜欢我,但我再去找他时,他就不理睬我了,而且外表也变成了另一种样子,实在太可怕了。

英国沉默良久,面容庄重起来,似乎在思考着措辞,终于一词一句地说,阿尔弗雷德,你要记住,这叫成长和衰老,是每个凡人逃不过的事。我们不是凡人,但终究也会经历,只是速度缓慢得多,所以姑且可以享受长生的快乐。长生者都是孤独的,只能彼此相依取暖,如果对人类投入了真切的感情,就必然会伤心难过。

他歪了歪头,又埋首到英国怀里,压抑着哭腔说,所以我现在就很伤心难过……柯克兰,你也体会过这种伤心难过吗?

英国说,是的,我曾经爱过一个人,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我们一度像夫妻一样生活……她的一生很长,很辉煌,但对我而言太短了。我看着她受洗,又在红衣主教的注目下为她盖棺,就像一瞬间。中流覆舟,暗夜灯消。对不起,又讲你听不懂的词了……我想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夫妻。

他有点惊讶地睁大眼睛,觉得痛苦,但说不清缘由,便嗓音干涩地问,我是不知道,那么你给我讲讲,什么是夫妻?

英国想了一会儿,从怀表中抽出一张叠成小块的纸,在桌子上展开。他看到泛黄的纸上有非常精致的笔迹,不一样的两种,是几个字母和可爱的简笔画。一艘双桅船,下面写着A.K. to E.T. ,一枝玫瑰花,下面写着E.T. to A.K.。

在他不解的注视下,面前的男人带着一丝怀念说,某日她与我心血来潮,相约画下了各自眼中的对方,竟是这个样子。

他蓦地怔住了。那一刻他才明白,不是英国来得太晚,而是自己来得太晚了。

英国是在伊莉莎白女王过世四年后在美洲大陆找到他的。那是在弗吉尼亚的詹姆斯敦,一个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严冬,三百名远渡重洋的殖民者耗尽了最后的食物,开始吃马匹、老鼠和蛇,最终自相残杀起来,为了活命剔肉吃人。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那时他对方向全无概念,也许是跟着原住民一起,也许是凭借某种怪诞的直觉,莫名其妙地像朵蒲公英似的飘到了这处风雪弥漫的沼泽地。殖民者向原住民索要食物,被拒绝后开了一枪,却被对方举着长矛围住。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殖民者,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活人一个个饿死或被同伴吃掉,尸体一具具堆积如山,腐烂的腥臭经月不散。他躲进一处狭窄的山洞,除了哭以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直到天气转暖,春天的踪迹闪烁在重新变绿的树叶里、连冷雨也不再下得那么频繁以后,海上忽然出现一艘船,里面下来一队穿得很漂亮的人,带着药品、食物和兵器,杀光了原住民,开始救那些气息奄奄的被困者。为首的男人身着暗红军服,帽子上有根华丽的羽毛,不知怎的走向了这处无人注意的山洞。他有点紧张地抱着膝盖蜷缩起身体,又忍不住抬眼张望,来人对他俯下身,露出帽沿下一双罕见的绿眼睛。他伸手抓住了那根羽毛。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

后来英国安慰他说,如果不是她开辟了这条新航线,我也不会来到你身边。他听了不讲话,只背过身去对着窗外的月亮生闷气。那时他们之间原本纯洁的感情已经变质了,但若仔细想来,是否从最初起就不那么纯洁也未可知。

英国的占有欲相当强烈,发现他离经叛道的天性后,便无孔不入地掌控起他的行踪,甚至一度以不让戴维一事重演的名义禁止他与人类交往。那已经是十八世纪的事了,英国来得比过去频繁很多,订立的规矩也愈来愈庞杂,他有一次在森林里和一个很像白雪公主的女孩子办家家,被英国派来盯梢的人抓回去,遭到为期一周的禁闭惩罚。他哭得恍恍惚惚,声嘶力竭地质问英国,你说不能爱人,这是为我好,但凭什么你可以亲身经历过再懂得这一点,却要从一开始就剥夺我经历的权利?英国心平气和地望了他许久,最终放弃似的闭上眼,叹息着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如果还是执意如此,我也不阻拦。

一七三一年,英国把他领到皇家海军威风凛凛的船舰上,花费一个多月跨越大西洋,教他用罗盘和经纬仪,带他看平生初见的海上日落,给他念夜空里升起的璀璨群星的名字,讲奥德修斯漂流十年的传说。最后他们去了不列颠,他想象过无数次的那个人的本土,生长着他儿时梦寐以求的蓝花的地方。他好奇地这看看那摸摸,英国像个导游一样带他看温莎堡、巨石阵、西敏寺、格林尼治天文台,又来到伦敦塔下,用吓唬小孩子的口吻说,你要是再乱跑,就把你关到这里。他听了大呼小叫起来,用脚尖踢踢英国的腿,天不怕地不怕地说,别开玩笑啦,我是和你一样的存在,又不是人,不是你的臣民,你有什么法律依据关我呢。

英国突然神色复杂地看向他,皱起眉来,久久无话。

当天晚上,英国牵着他的手在小巷里七拐八绕,来到一间阴森诡异的陋居外。英国说里面住着一位伟大的女巫,不止能占卜人的一生,还能看破整个历史的生死命数。他作了个鬼脸,小声问,柯克兰,你真是这个女巫会被烧死的国家的意识体吗?英国板起脸来,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开始对里面的人讲敬语。半刻钟后,他们被允许入内,黑色兜帽下蜡黄发皱的头颅转过来,认真凝视了他片刻,又观测了一会儿白雾循转的水晶球,缓缓预言道,英格兰,这个孩子是你的命中一劫。英国叹了一口气说,果然,果然,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那一夜回到汉普顿宫后,他不肯好好睡觉,缠着英国给他讲枢密院和断头台的故事,折腾到天快亮时,他像只猫般翻身爬到英国身上,坚决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我们做吧。你是不是不举,为什么一直不想要我?

英国微微一僵,爱怜地拉他下来,斟酌了半晌,终于解释了这个困扰他多年的疑团,告诉他那个自己爱过的女人曾在十四岁时被恶人侵犯,他不能对他的男孩做同样的事情。

他一下子特别生气,仰头把英国的嘴唇咬得血迹斑斑。

黎明前暗沉沉的夜里,英国还是依他所愿地占有了他,动作起先体贴和缓,继而逐渐变得残暴,一直做到他意识不清地哀叫求饶,完全不是平日禁欲自持的样子。事后英国拢着他的头发,若即若离地吻他,轻声说,其实你不必在意先后,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梦见过你。

他懒懒地问,什么时候?

英国想了想说,亨利八世还活着的时候。

他瞪了英国一眼道,我从不记得你这些国王的生卒年份。

英国便笑起来,从头讲起:整整二百年前,我读了莫尔的《乌托邦》,然后做了一个离奇的梦。书中那个在新大陆水域发现的月牙形岛屿变作了一个漂亮的小孩子,被水手装进箱子,和金银珠宝一起带回伦敦。一六一零年,我在弗吉尼亚捡到你时,才恍觉那个孩子就是你。我把箱子打开,你在里面直起腰身,对我睁开眼睛,泪水与发间的珍珠一道滚落下来,就和现实中一样爱哭。

他问,后来呢?

英国说,后来你称我为教父,许多个日夜,我就在这间卧室教你咿呀学语,记词读书,还问过你,用你在希腊和罗马人的卷宗中学到的知识,假设人性最好的可能,能设计出什么样的制度?

他扬了扬眉问,你居然在梦里还给我考试?我是怎么答的?

英国故弄玄虚地说,秘密。

窗外有春末的雨自黎明的天空淋漓降下,沿着拱形玻璃不住滴沥,模糊了庭院中葱郁的树影,让整个世界都显得忧愁而安静。墙上的枝形烛台倾洒下橘黄暖光,壁炉里的火焰毕毕剥剥地燃烧着,他感到脑子昏昏沉沉,还想再睡一会儿,却被英国温柔地唤了起来。英国从哥特式衣橱拿出一大一小两套礼服,对他说先试试这个,今天要穿着它去见国王,得早点起来准备。他盯着那件衣服繁复的花样,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却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只好对英国乖巧地微笑了一下,扭过头去揉了揉莫名酸胀的眼睛。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