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六面人間(六)

  • PG-13
  • 《BORDER》安藤x石川
  • 朋友點的cp,想象中對原作結局的補完

SIDE F 畜生道

安藤刚断气,石川就近乎痉挛地扶住了墙。

他的头疼得仿佛要裂开,以至于连周围的景象都快要看不清晰,只剩下重重叠叠的阴森暗影。深嵌脑中的子弹就像一团劈啪燃烧的炙热火焰,在眼前投下大片大片金红的浮晕。石川感到双手冷得发麻,胸口也窒闷起来,几乎无法集中神智去思考目前的处境。这次痛症的发作比以往每回都严重得多,甚至剧烈到让他错觉听见了神经灼断的声音。按照数月来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他知道是子弹的位置发生移动了,而且压迫到了致命的部位,很可能他已无法再活过半小时的时间。

也许正因如此,安藤本应出现的鬼魂迟迟没有现身。石川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又自嘲地想,悬置良久的死期偏巧拖延到今夜才来,在时机上也实在算是恰到好处。而既然已举枪杀了人,那么比起不明不白地发病死在这里待人发现,还不如圆满地做一回凶手,用最后的机会将布景安排成自己希望呈现的模样。

他的愿望是什么呢?他尽力想从痛苦中镇静下来,凝神思考着。仔细说来,其实不过是要让安藤的罪恶在光天化日之下得到昭显和判决。他整整半年耗费的全部心力,所为的无非都是这一件事。之前因为受到挫败太多,他原本就要放弃这个信念了,不然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扣动扳机,凭仗自己是将死之人无须顾忌,便采取这样法外私刑的手段。但他总还有一丝不甘,就像怀着一个越缠越死的心结无法解开,无论如何都想要找到出路。不然的话,还会有什么事比自己一事无成的一生更加悲哀呢?

而眼下,脑中翻江倒海的剧痛竟让石川乍然诞生了一个奇异的灵感。既然最终目的是要坐实安藤的凶手罪名,那么归根结底谁都能去扮演被害人的角色,其中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实际存在的真相不能被揭开,但伪造的真相必定可以,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为清楚警方的办案程序了。

他注视了一会儿安藤的尸体,突然感到有不知来由的泪水莫名上涌着,只好暂且闭上眼睛将其克制住。然后用了大约一分钟左右,他将整个计划的全部细节快速斟酌了一遍,接着便不再犹豫,毅然决然地动了手。

他掂着手上刚杀了人的枪,先娴熟地打开腔膛,装回先前取出的三枚子弹,再蹲下身子,握住安藤的右手在上面制造指纹,尽量使指纹遍布手枪的内外各处。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无意望见安藤枯黄的指甲,忽而想起曾经将那段难以启齿的体验带给自己的,便正是这双已然灰败僵硬的手。但是在如今的场景中,那时的记忆却蓦然显得虚幻起来,好像不再是近在眼前的经历,反而和其余无数更久远的酸楚往事混杂在一起,成为了一整团空茫缥缈的浑浊迷雾。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如此想着定了定神,好让自己的思绪不至于被牵走,能重新回到指间的动作上。早前的时候,他原本还考虑了一下是否应该擦掉自己留下的指纹,不过很快便自顾自地摇头否决了,毕竟警方鉴定出手枪的主人是迟早的事,如果没有发现持有者本人的指纹反而会感到可疑。

之后石川站立起来,靠着桌子低喘了片刻,进而用一种残酷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身体,心知肚明再接下来便是需要下狠心的时刻了。他端起枪,与枪口正面相对,隔着一臂长的距离精心调整出合适的角度。为了确保伤口不会立刻致命、可以让他在后续时间内还能维持一定的行动能力,他选择了直接击穿胃部,下手时极其干脆果决,并尽可能将出血量控制到了最小。胃壁破裂后一阵阵的作呕感锥心刺骨,淋漓的血水在腹腔内泛滥着,几乎要将头脑里的疼痛都冲淡了。他很想就此昏倒过去,但仍旧勉强支撑着意识,竭尽全力不把血咳出或流在地板上,一边将用完的枪支扔在安藤右臂下方,一边拿空闲的手抽出手帕捂住伤口,跌跌撞撞地朝着楼梯的方向踉跄走去。

因为下楼梯时依旧需要避免留下血迹,他不可能走得太慢,必须在伤情失控以前到达离安藤尽量较远的地方。晕眩发黑的双眼已经辨认不了方向,他便只好一路死死扣住扶手,让木材轮廓模糊的实感去引导自己快要彻底麻木不清的神智。天太黑了,沉重地压迫在他的胸口上,连同着海风的腥咸、灰尘的霉味和飞虫振翅嘤鸣的轻微噪音,一点点蔓延过充溢体内的甜涩鲜血,营造出某种窒息般的恍惚氛围。他自认不是个善感的人,但到了此时究竟还是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虽然只放纵了很短的一刹便被止住,却已足够让他再也不能站得平稳,甚至几乎跌倒在地,差点从仅剩的最后几级台阶上摔落下来。

终于到达一楼时,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垂下一直紧紧按着伤口的手臂,任由血液肆无忌惮地奔涌而出。手帕已被放回衬衫口袋中去,他颤颤巍巍地俯卧在地上,用尽临死之前最后一丝力气拼命移动着身体,试图在地面上留下尽可能大范围的血迹来。他先是匍匐挪行着来到远离楼梯、靠近里部的地方,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折返回来,制造出自己在房间内侧中枪后想要爬到出口逃生的假象。如此一来,他作为被害者的身份便绝不会遭到质疑,而楼上死在枪杀了他的凶器旁边的安藤,如果不出意外也将被盖棺定论为犯下此案后畏罪自尽的凶手。他对这个构思感到极其满意,几乎想要微笑了,就像刚才面向着即将离世的安藤微笑时一样。然后他又慢慢想道,现在他正坐倚在直对门口的那面墙壁上,因此只要天亮后有什么陌生人觉察到异样走进来,那么他的尸体、以及经过设计的整个案发现场,想必都是会十分容易被发现的。这应当是个最好的收场,而他已经毫无遗憾地努力完成了一切,唯一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着片刻后到地狱里去领取勋章了。

合上双眼后,他的目下逐渐出现了渺淡的白光,看起来就仿佛是天快要亮了。然后在这一片茫茫春雪般的枯寂白色里,忽然显露出一幕教他觉得无比奇异的景象来——那些曾经同他交谈过、又随着各自尸体的火化而一一消失的死者,竟在此时一齐全部重新浮现了出来。然而与之前不同,这一回他们无一例外有着空洞的面孔,不能哭笑,不能言语,犹如关节失灵的木偶般站在一道整齐的队列里。石川沿着队列往尽头望过去,不出意外地找到了泽田一家,然后是几个被害的少女、西本、广山、那位与他一起看过录像的冈部先生、被同僚枪击的刑警、车祸身亡的横森、安藤所谋杀的六名死者、他的父亲、以及站在所有人最前方的安藤。安藤的面貌看起来与别人都不太一样,面颊上带着尚未褪尽的血色,瞳仁也仍旧是新鲜的,甚至能够灵巧地转动。在对上他的视线时,这位仿似活人的死灵先是认真地注目了他几秒,而后朝他微微颔了颔首。

“安藤先生。”石川听到自己开口说话了,但不知道究竟是喉底真的发出了声音,抑或仅仅出于意念的幻想。“我上次见到你身后的这几个人齐聚在一起时,还是在四年前的报纸刊登的一张照片上。那是一则事故新闻,讲述了一位老妇人被推搡下高峰期的电车,头部摔在地上后脑溢血突发,最终不治身亡。而那张照片显示,电车开动之前,站在门内无动于衷地看着你母亲倒地发病的,恰恰就是如今这几张脸——天川、鹤田、上杉、宫泽、石冈和石川贤治。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完全正确。”安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着气说:“警官先生,你确实比我想象得要聪明很多。”

“执着而已。”石川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之前我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听你谈论所谓的正义时,突然感到对你有些怜悯。但是现在想来,我又不确定你需不需要这样的怜悯。”

石川的嗓音逐渐低下去,像是陷入了茫然的沉思。安藤没有答话,眼底空自镌着一种与他的容颜极不相符的、忧郁的温情回望过来,然后终究也缓缓变成与其他鬼魂别无二致的模样,僵滞如石、缄默不动地矗立在长列之首的地方。石川便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转而把目光投向了队伍中的第二个位置,悠久地凝视起自己父亲此时浑似面具的脸孔来。在并不算长的一生中,他曾经无数次注视过这张从年轻变得苍老的脸,带着敬仰,带着疏离,又或带着愤怒,却从未如眼下这般带着由衷的平静。然而他的目光到底也不能改变什么,石川贤治依旧形容漠然地站在几步开外之处,于他就好像完全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样。

他忽然想起在为自杀早逝的兄长置办葬礼时,父亲便也是带着这样一幅纯粹漠然的神情。那时父亲甚至还在为了来到家中调查的刑警而不满,并且愤世嫉俗地讽刺道:“只有警察能在自恃正当的名义下把人追击得走投无路。”[注4]

他蓦地感受到一阵彻骨而至的悲哀。事情全都解决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是否也算应验了父亲当初的话呢。

[注4]来自森村诚一《人性的证明》。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