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同流者(二)

  • G
  • 《無間雙龍》龍崎x段野
  • 沒什麼情節,很沈悶的原作向文,追劇期間寫的,所以結尾是自由發揮

当我持有这幸或不幸的假面。


那之后没多久,郁夫正式进入警局工作。戴着假面的生活模式仿佛加速人格割裂的催化剂,教他愈发辨别不明何种模样才是真正的自己。有时他会庆幸从幼年起自己便习惯于在人群中表现得孱弱怯懦,遇事总是缺乏主见,甚至连哭泣都是常有的事——这让他毫无困难地在新结识的同僚面前扮演着涉世未深的单纯角色,而无需像多数不得不持有双重身份的人那样,去刻意制造一个假以示人的全新形象。笑容无辜,衣着毫不考究,待人接物偶尔迟钝——一个随时会淹没于街头的年轻毕业生,既不会引发恶意,又因乏善可陈而不会招致过多注目。他望着镜子想,这的确是很理想的状态。面对凶犯时,冷酷的炽血沸腾着涌向四肢百骸,而下一刻走向亲手杀死的尸体,他又能茫然得好似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动物。迅疾的切换被他做得如此轻松自然,究竟是否真的有伪装存在其间?他想,不是的,每一张脸都是他。然而他又该相信哪一个自己?

每回思考到这里,他都会感到难耐的头痛,然后全部思绪便就此截止了。头痛症是童年失去记忆遗留下的暗疮,伤疤溃烂处,镌着对自我身份跗骨难除的质疑。某次剧烈发作的时候,他曾砸碎一面镜子。

他想过把这些事情讲给龙哉,他的搭档、同谋、二十年的至交好友,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了解他的人。但是当真面对龙哉时,他却又什么都讲不出来了,甚至会变得羞愧起来,感到自己为这些抽象的、不可能会有确凿答案的问题伤神,实在是过于多愁善感的行为。想必龙哉也并非完全没有过类似的困扰,只是那些多余无益的情绪和想法都被他逐一强制摒除了,从此空荡荡的生命里只余下复仇一件事,既是意义,也是用以证明自身的手段。有时郁夫觉得,自己是个攀在岩壁上即刻会坠落的可怜人,凝视着视野中唯一的旁人走在一去不回的钢索上,而他们是因为犯了罪又不愿改过以求摆脱,才被放逐在这里。他从来都是天生的怪物,龙哉则以抗拒世界的、高高在上又充满戒备的姿态将自己逼到了一意孤行的绝境。他们两个,究竟谁更病态呢?

这个问题想必是不会有答案了。他们仿佛共生的藤蔓彼此缠结,但就像一切因为命运巧合造成的异常关系,生成的条件极为苛刻,故而也经不起细细追究。他甚至会想,用复仇的名义作火光,在不见底的虚无中挣扎求生——如此一道被弃置于同样的苦厄,或许才是他们之间唯一真正的联系。就像偶遇在黑夜里的拾荒者,相依取暖,无话不谈,但白日临近时便一拍两散,似是从来未曾结识。这种相处过于特殊,反而失去了真实的观感。衔尾蛇的符号被埋在他内心所压抑的疯狂中央,如同那个人见证了他所有阴郁恐怖、不见天日的面目——那是黑洞底部的噩梦,裹挟着他整个身心囚居在精神病患的孤独牢房,狭长污秽,不见出口,有谁擦亮火柴,重重迷障中映现出一张脸,如此亲昵,却似纸人斑斓轻薄,因为藏得太深了,竟反倒最为虚幻遥远。

然而日比野美月不同(他不得不提起她,因为毕竟她曾一度与龙哉被同时放在了天平两端,使他陷入迫不得已的两难抉择),她所了解、信赖与恋慕的是另一个他,一个未曾被人世浊垢污染的青年,一个办案效率极高的出色刑警,一个不时窘迫、却也能够在关键时刻如刀枪淬火般冷硬之极的男人。她带给了他全然陌生却更具实感的东西,一种他过往不敢想象的在日光之下完整生活的幻景,而哪怕在她知晓了他的双重身份之后,这份幻景仍然滞留眼前难以拔除,好像那才应该是他一生本来的样子。于是,动摇的种子在原本就不甚牢靠的自我认知里渐渐苏醒了,两张面皮,两条路,蠢蠢欲动的幼时记忆,愈是深究愈发扑朔迷离的旧案真相,还有云波诡谲、正邪难辨的世道,全都积压在他身上,厮缠纠葛着遮蔽住他头脑中本就剩余不多的清明。

龙哉是最先觉察到这一点的人,甚至远远比他本人更早。这倒也并不奇怪,他的故友能在百死一生的黑道上安然无恙滚打至今,本就是个极为敏锐的人。然而龙哉历来对自己都是很纵容的,唯有这一次,态度竟颇为尖锐严厉了,直言不讳地说道,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目的?不要再跟那女人有进一步的往来,如果她碍事的话,就一并解决掉罢。这些话在当时是很令他惊讶的,因为这几乎可以说是龙哉第一次对一个与恶事毫无干系的人萌生杀意。然而他仓皇的解释也立即被对方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如果是我的同伴,就不要顶嘴。他淡漠地命令。郁夫从未见过他如此。白而冷的手指攥住自己的领口又颓然松开,随后同他整个人一起缓缓倚附在座位靠背上,嶙峋的骨节蜷曲着,疏于修剪的指甲在皮革表面划出痕迹,最终停止不动。他想,这绝非是正常的状态。这是怎么了呢?然后他的视线渐次向下移动,竟便看到龙哉腹部未愈的伤口透过布料渗出几丝暗色的血来。

那个时候,龙哉身上常常带着各类新旧伤痕,有时以至血肉模糊,狼藉不堪。郁夫知道,他的共生对象酷爱只身涉险,行为举止无不带着某种轻掷性命的偏执,仿佛全部所求无非复仇之后灰躯糜骨。龙哉虽然看似强硬,实则远比自己要不堪一击,这是他很多年后才慢慢明了的。当时他只道故友性命过硬,心愿得偿前绝不会死,所以哪怕见他中枪落海、音讯全无乃至失去记忆,郁夫都没有真正害怕过会与其永远诀别。但他却忘记了那人与自己最大的不同——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得益于双重的自我,即使遭逢一次死亡,仍旧可以拿另一半的命活下去;而龙哉已经用尽了全部的筹码去赌一场不会有赢家的局,所以一旦连最后这条唯一的死路也失去,他便是完完全全一无所有的了。

因此在所有事尘埃落定后,望向龙哉决意独自沉沦到黑夜里去的眼睛时,郁夫方才惊觉,自己到底还是救不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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