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人鬼鑒

  • PG-13
  • 《無間雙龍》蝶野x段野,段野已死設定
  • 人形梗,偽冰戀,有點致敬川端的《睡美人》

我下面要说的故事,大约只是个不甚新鲜的志怪之事。所谓志怪,也就无非是些隐匿在确凿世界背后的、梦醒交界之时称灵道异的幻念,倏忽浮现,转瞬又杳杳无踪,像光被打散于河水,除了短暂停留在当事人眼底的、关乎某种震颤的色泽的印象记忆,很快便悉数飘散离析、无从为证。它兴许包含有鬼怪之谈,兴许是与萍交的人像再无后文的性事,又兴许仅是刹那之间经历的几缕恐怖哀响——黎明夜色暗沉无底时,启棺盖棺时,古寺钟灭时,淫雨霏霏时,黑猫颈部金铃摇晃时,殷红繁花茎叶骤断时。凡此种种,必是什么物事面目有变,教人自瞬息不明的暗昧中忽而有所畏惧,若按平田笃胤的解释,则是偶得契机,感应了“有形”之外的“神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年轻的警官先生。说来惭愧,我不认识他,也不知晓他的姓名。毕竟按常理来说,我这种以贩卖笔头词组为生的无业者,只要不穷极无路、流于偷盗杀戒,自是很难与他那个身份的人产生什么关联。所以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偶然相逢在同一张桌子旁喝过一次酒的人而已,若用古人文雅一点的说法,便可称作彼此一期一会的席间来客。我记得那个夜晚适逢秋末冬初,太阳降下去后极为寒冷,我因租房合约到期而暂时无处可去,正搓着双手、用身上所剩不多的现金点了一瓶上等洋酒。而他恰是在此时推门进来,穿着制服,发梢却不甚整齐地略打着卷,看起来既英挺俊美、又有几分失魂落魄,这令我印象极为深刻。

时值深夜,漆黑的玻璃窗外街道寥落清寂,仅剩下纷扬坠落的如雨枯叶和偶尔徘徊而过的困倦浪子。狭小的酒吧亦几乎空无人影,几名侍应生昏昏欲睡地倚在墙边,留下旁边两三张杯盘狼藉的桌子无人收拾。不多久,演奏了半个通宵的音乐也突兀地截止了,整处空间除了自始即在、仿佛在无孔不入地监测着什么的静止与静默,似乎不再存有他物。而就是在这样一种几欲使人丧失实感的氛围中,他周身恍惚地焕发出些许不甚清醒的神彩,然后就如同一个上了发条、突然开始讲话的玩偶(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出于直觉使用的这个譬喻异样准确地贴合了后续的情节),用某种留声机般的抑扬音调缓慢述说了这则叵测异怪的、临别时经他同意方得以记录在此的故事。

起因是,醉倒之后,我半是好奇,半是犯起了爱从陌生人处搜刮素材的癖好,问他是否曾爱过什么人。

根据他当时的叙述,在一连串光怪陆离的事件发生伊始,我们尚且不能确切地使用爱这个字眼。爱仅是个存疑的命题,被悬搁在寻常的现象之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曾有过一位非常执迷的人物,以其特殊的、难以把握的存在方式,在他自闭且躁动的灵魂里引发了一段罗曼蒂克的感情。值得一提的是,那人并非什幺正派人士,而是与他身份相对、藏匿在暗处从事非法活动的社会边缘者,履历模糊不详,并且很年轻时便死了。这件事似乎才过去不久,至多是在一两年以前,以致他的一切记忆都仍旧是痛楚而新鲜的。至于死因他并未多谈,大约是较为严重地牵涉了什么官方必须对公众保密的内容。不过能够知道的是,那应当不会是普通的事故或仇杀,因为叙述人对此几乎没有表现出多少憾恨,而是将其当作一个无可逆转的命定情节自然接受了。故此可以推测,在他的观念中,这位早逝情人(请允许我冒昧使用这个词语)的死亡必定是出于某类从一开始便可料到终局的、覆水难收的因由。

关于同那人的具体关系,他告诉我,他们之间事实上并未有过任何逾矩的私交,然而无疑存在着某种极为强烈的默契——就像是一组绝对相反而互成的概念,猎手与逃逸者,绳索与被缚者,惩戒与犯罪者,自原初起,便对彼此之于自身的意义相当了解。街灯昏暗,雨声瓢泼,游戏启动;在一种与“巷战”十分相类的意境中,出于职责、又或者出于情欲,他必须亲手降服、控制且破坏他,他本人对此从不加以掩饰,而对方亦心知肚明地清楚这一点。这样根底相知的感觉曾一度令他热衷不已,因为他所迷恋的人借之于此,显然能够毫无死角地见证被来于自己的权力加诸于身的历程。他乐于看那人冷静的无措,亦并非未曾妄想过此番历程可以侥幸地永久持续下去,但在经历了四五年的时光后,这场不带名分的游戏终究还是被预谋已久的死亡画上了幻灭的句点。最末一局,光熄灭,权力逆转,他被弃置一旁,顷刻成为了无人问津的败者。

在那个裂帛般的时刻,他没有立场去吊唁,却又实在不忍到此为止,于是假搜查残余证据之名,他平生第一次进入了那人的住所。彼时暮色四合,整座房子都浸润在暖洋洋的死寂里,虽然主人不居于此的时长不过两日,生活旧迹依然处处存在,却分明地显现出某种独属于故宅的、人去楼空的氛围。会客厅内,南北两面墙壁都空窗大开,价值不菲的羊毛地毯上落满游移的金红余晖和隔夜的雪渍;右转是衣帽间,却不知为何窗帘紧闭,因光线黯淡显得阴郁而逼仄,物件摆放都暗示出强烈的规整性,橱柜条理洁净得异乎寻常,四周没有一丝灰尘降下;走廊的壁灯仍旧开着,这给视野带来了突兀的明亮,然而似乎由于未及维修的故障,它正以无规则的频率迅疾不断地闪烁不定,营造出机械性的焦虑意味;卧室中床铺略有凌乱,可解释为象征私密,几本书籍随意地摆放在枕边和床头柜上,其中有小说类,也有的关于政治、经商和花卉养殖;书房的门半开半阖,内里倒是无甚离奇,但大概因为位置背阳,空气之中仿佛积郁着些许无形的森冷;经过彻查,宅内没有任何枪械、违禁药物等,亦没有非法交易的记录。他在几个房间内来回踯躅许久,渐渐感到这根本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人、甚至不像正常的单身男子居住的地方,而是充满未可知的、细微难查却令人悚然的矛盾。他开始思索,这里究竟是原本便布置得如此,还是在那人死后才发生了某种怪异的变化?他无由地倾向于相信后者,却又怎么都不得解其中缘故。

后来,正当他终是一无所获、即将离开时,书房窗台的角落里一样奇特的东西骤然攥住了他的视线。那是在一株长势繁茂的盆栽植物叶片底下,一个仰卧着的、工艺精巧的人形斜斜地将头颅伸出花盆的外沿,虽说是无机质的事物,却仿似蛰伏着什么晦暗涌动的不安气息,令他在下意识的直觉里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危险。走近了看,能够发现人形由外表漆有烤瓷的木材制成,周身呈现为光滑通透的白色,容颜哀艳,双足光裸,衣着金线绣制、布满仙鹤纹样的青色和服,发式却并非按传统的样式设计、而只是简单地披散着垂下,胸部不甚明显,教人一时不易辨认性别,但也可以说是同时兼备了男性与女性的特征。一条金属制的钥匙链状似无意地搭在它的颈部,将整处场景补充完整,造成了某个极像缢死者被抛尸的姿势。

且不论它为何会出现在这,这具人形应当是已经死了,他如是想。然而就在下一瞬间,他竟觉察到丝缕针刺般的烫热,并蓦然在手中苍白的骨瓷弧面上看见了与活人无异的眼睛——那是尺寸微缩了的,他所倾慕的人生动、潮湿而又隔绝情绪的眼睛。这让他差点夺门而逃。

(“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吗?”酒桌对面的人放下杯子,抬眼望着我,这样问道。

我不信卷宗记录的神灵,无论是本国的抑或西洋的。但就在听到此处时,我忽然想起圣经里有句话可为此作出精确的应和,便对着他默诵了出来。

“我现今要躺卧在尘土中。你要殷勤地寻找我,而我却已不在了。”

“指的是他?”故事的叙述人锁起眉头来。

我没有说话,示意他不要理会这个心血来潮的插曲,接着把正文讲下去。)

不知源自什么动机,待心神稳定下来之后,他鬼使神差地将这具不过两指长的、漂亮而不祥的人形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是感应于突如其来的惊扰,原本溢有波纹的虹膜上浮现出一层示意防御的凝固,将适才不加掩饰地暴露着的生命感闭锁在了蜡制的蛹壳中。如此一来,人形殊丽的面貌恍惚变得抽象而虚幻了,却又因此莫名显出几分奇异的妖邪,好像本不该在此的、不属于人世的事物,由于遭逢了某些难以预料的变故、玷染甚至损害,而不得不违背本意地出现在了一处为它所陌生、教它全然无助的场所。此般现象令我们这位不速之客产生了无可名状的兴味,于是为了驱散恐惧、也希求进一步探索这双诡谲眼睛的秘密,他用指腹按压住涂有浓郁颜料的睫羽内侧,然后又逐步增加力量,缓慢撑开了极其仿真地满布着蓝紫色毛细血管的上眼睑。显而易见,此处既非木制、瓷制,亦非粘土或树脂,而是柔软微温、近似于真正的人类皮肤。他忽然记起来,原始部落中曾有种利用死尸制作偶人的方法,抽去颅骨、灌入石子,然后烘烤头皮,使肌肉脱水后不断缩小且愈发坚韧,最终变成巧夺天工的工艺造物。然而就算如此,也断然不会有如此精湛的眼睛——他这样自语着,便又低头去注视人形面颊上这个谜样的部位。随即在睫羽深褐的阴影之下,他猝然发现有小簇幽暗的火焰聚拢沸腾起来、尔后极速消弭无影,如同气泡表面最为纤薄的弧线上折射出一闪即逝的光,教人很想留存住它,又想看到它龟裂破碎的模样。

最终在确认了现场仍旧维持原样后,刑警先生将人形放入贴身衣袋,果决地带离了这座四处笼罩着荒诞气氛的死宅。他知道这种行为严格来说可以算作越权盗取证物,但他根本无法制止将其践行的冲动。无论如何,他都不肯说服自己视而不见、把眼下的灵异物件当作一样寻常的装饰品,又不愿它被旁人合乎规矩地拿去用理性的程序(诸如归档、取证和成分分析)对待,而是自认务必亲自持有并处置它,既出于第一见证者的义务,也出于他本人同那双眼睛主人的隐秘感情。毕竟在某种意义上讲,借由这样的途径,那位已经疏离地遁入幽灵国度、变作静止之物的情人便有一部分得以死而复生,不仅永久地成从属于他,并且因为与他共享了一份超验的微妙语言而缔结起牢不可破的私人关系。

但是怪事自此便缠了上来。

首当其冲的是,他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变化。诚然,那并非什么显著的变化,诸如季节倒转、水流颠倒或事故横生;事实上,除了人形本身生死未知以外,再没有任何其他肉眼可见却无法用现代科学解释的异象。然而恰是在不可见的范畴之内,他陷入了怪谈故事般的境遇——概括起来,大抵便是纵然表征一如既往,一切事件所包含的意义的维度都被超乎想像地拓宽了。在过去,走廊中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仅仅是脚步声而已,可到了如今它却获得了某种性格,因被程式化的生活压制而郁郁不欢的,沉重摩擦着、积淀乏味与哀愁的,轻巧、曼妙而富有类于细长高跟的审美特性的,受困于所犯劣迹、谨小慎微地隐讳起内在面目的。值得说明的是,这些音律造成的听觉印象并不意指真相,而是用一系列修饰语将名词固有的实在性碾碎重构,呈现出脱离定势的、更为丰盈繁复的情态——就好比月亮不再是月亮,而成为“淼茫的铜色”或“樱瓣间震颤飘移的圆形柔光”。无疑,这种感知方式的剧烈变更不可避免地干扰了他精神的稳定。长达数月的时间内,他都极易于做梦或惊醒,睡眠非常不安,且体质更加敏感、愈发频繁地被性欲侵袭。游荡在漫长无际的崎岖林道里,明蓝天空倾斜着坍塌,他焦虑地搜寻一个连自己都不甚明确的目标,随时擦肩死去多时的动物尸体,并因其带来的命悬一线的压迫感而兴奋不堪。其中一次,他梦见那双为他所刻骨铭心的眼睛被浸泡在猩红的鸽血中,持续肿胀变形,最后像一颗发霉腐烂的葡萄那样流出了黏腻的汁液籽实。而当战栗着醒来时,他毫不意外地发觉自己周身充溢着释放过后的疲软,恰逢那具人形丝质的乌发正紧密缭绕在他的五指上,仪态缠绵,同时被他以一种近乎痉挛的手势扼住了咽喉。

(“恋物?”我慢慢问道。

“是的。”他用十分淡漠的语气回答。

“看不出来,你对性癖如此坦诚。”

“反正你不会认识我。”他有些苦涩地轻笑起来。

至此我感到他是个控制欲和戒备心都很重的人,也许重到病态了。故而不侈谈爱,宁可眷念失却自主、乃至已死的物事。)

然而死亡的能量远比我们这时所能猜想的更为顽强。

十月月末的一日(是的,距离现在仅仅不过几周),他正为调查一起复杂案件在静冈乡下出差,因所处地带为极偏僻的荒郊,到夜色席卷时仍然无处投宿。手机电池已经耗尽,随身携带的地图又过于粗略,他渐渐迷失方向、正在黑暗里漫无目的茫然乱走时,竟误打误撞地闯入了一座凭空乍现的鬼样闹市。闹市设在某条绵延远去的小道尽头,沿途一路亮着愈发浓艳起来的灯火,至最幽深处色泽绚烂辉煌,灯笼纸壁晕染成大片金橙燃烧在酒绿夜空中,伴以林立店铺喧哗人语,景象糜丽非凡,既肖似地府、又堪称别处人间。缤纷满目的浮华之下,流淌着污秽雨水的黝黑街巷错综相交,辚辚车轮来去行止,木制的窗格上布帘飘忽,虽不见人影,却从中竞相传来缥缈悱恻的笑声与哭声。店铺里卖东西的人大都丢了耳朵、眼睛或手,有的神色空洞、心不在焉,有的喃喃自语、不住地讲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或者用藏泥纳垢的暗黄指甲拨弄着器官缺失处的丑陋疮痕。他们的皮肤都不似活人的质感,而是像极了涂满厚重颜料的油画帆布,看起来干硬枯旧,仿佛随时会剥落下来。而那些褐色手掌旁边,刺目强光照射着的、正被贩卖的货物皆是清一色的玩偶——压着玻璃板的丝绒桌布上,形态各异的纸人、泥人和骨牙材质的雕像平摊着排开,除却描绘游玩赏乐、宴饮睡眠、作业祈祷等日常活动,滋事斗殴、罹患病痛、悲喜失态、排泄呕吐者亦无一不有,甚至其中不少偶人交颈宣淫、模拟了春宫的姿势。但奇怪的是,那些琳琅的图像里既没有死亡,也没有新生。发现这一点时,他觉得十分诧异,乃至略有悲哀,心想这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环,一个完整的尘世。

又往前走了三四条巷子,遍目仍然不见集市出口。正值他疲惫困倦、步履渐沉时,忽然在拐角处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外墙上,有张褪色的红纸招牌映入了他的眼帘,上书此处二层闲置已久,故且作为客栈,可供过路人借宿。他想了一想,感到毕竟这时已无其余办法,于是驻足推门进去,向里面一位像是主人模样、正在座椅上打盹的中年女性说明了来意,请求在此暂住一晚。女人仿佛有些不善言辞,并未多与他交谈客套,只是站起身来略一施礼致意,而后便转过头去拢了衣䙓,迈着细碎的步伐将他引至房屋后部的走廊里一处狭窄的楼梯口,告知楼上房间中必需设施齐全,尽可自行使用、放心休息。他道过谢,慢慢向上走着,头脑已有些迷蒙,此刻竟恍惚感觉似乎随着女人离去的竹皮屐声,连屋顶的灯光都骤然变得昏暗不清起来。脚下年久失修的楼梯咯吱作响,散发出浸透了灰尘和雨水的古树气味,木缝间似有阴风,渗满森冷的秋凉,从领口钻进他薄薄的毛衣里。他将外套裹得更紧了些,然后抬起尚未完全适应黑暗的眼睛,望向四周墙面上那些绘有乌沉沉的花纹、已经辨认不出原本颜色的残破壁纸。在离地面约有两米高度之处,壁纸上刻着一条与楼梯平行的斜线,上面钉有许多等距排列的金属钩子,各自悬挂一个造型精致的玩偶作装饰。玩偶的式样跟外面集市上贩卖的货品略有差别,不仅工艺极为上等,而且暗含亦真亦幻的悲怨和杀机,笼罩在轻纱般的柔光下仿似一排无法瞑目的美丽死者,倒是很像他自己拥有的那具奇诡惑人的人形。这让他不禁想,它们的眼睛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呢?如果抬手按压下去,会不会也有那样教人留恋的温热触感呢?然而此时的氛围又有种难以言述的哀穆,使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误入秘密巫术仪式的外来者,唯有无措地伫立在原处才最合宜,根本没有勇气更进一步去印证这些唐突慌乱的念头。

很快他的目的地到了,是二楼唯一一间卧房,就在楼梯口十几步开外,虚掩着门,没有上锁。他走进去,发现里面已经开了许久的暖气,温度与室外截然不同,于他而言就像在寒风中突然握住一块熔化的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热浪扑面了。房间看上去颇有一定的年代,装修风格近似于大正末年或昭和早期的乡村富庶人家,其中天花板、承尘、遮雨窗都漆成黄中带红的颜色,地面中央立有一座松木胎骨、金纸彩绘的四扇屏风,隔断了起居休息、更衣洗漱与卧寝的两个区域。他注意到门口的几案上还备有茶具和暖壶,但因为太过疲倦,他并未过多滞留,只是褪下外套挂入衣橱,简单地洗净了手和脸,便绕过屏风往该是放置着床榻的方向走去,打算直截了当地入睡。但就在这时,最教他惊诧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在屏风右侧半透明的阴影中,一张正对着梳妆镜、铺有深红色被褥的西洋四柱床上,竟原本就已经躺有一个侧身背向他的人了。那人的容貌被疏于修剪的发丝遮掩着,脸颊枕在小臂上随着呼吸的节律微微起伏,样子全无防备,似乎正独自沉浸在与世隔绝的甘美沉眠之中。

屏风上题有潦草字迹:一桶蓝靛,漂流春川。他心想意境极美,可惜时令不对。

那时他曾短暂踟蹰着是否应当叫店铺主人上来,不过终究还是决定将眼下种种不可理解的遭遇当作一场虚无怪梦,于是便也恪守了梦中尽可妄为的准则,上前几步,毫不犹豫地撩开了熟睡之人的头发。

(“是你想的那个人?”

“没有错。他就躺在那里,体温比寻常人更冷,但又比死人更热,像是一具活尸。”

“然后呢?你去叫醒了他吗?又或者用了别的方法——”我饶有兴致地问。

“是醒不来的。”他轻声打断了我。“大约我们之间不必多说什么开场白,所以才会刻意拿彻底沉默的姿态面对吧。”

我注意到在刚才的语句里他并未使用主词,想必也是在考虑如何指代他那位介乎死生之间的情人时遇到了困惑。他甚至不会知道那究竟是确切的实体,还是逝去的实体派生出的一道影子。

过了半晌,他显得莫名消沉起来,微白的侧颜在迷离灯盏下呈现出某种暮年老人才会有的、平静又凄凉的神色。

这时我听见他用近乎用喃喃自语的口吻连续说了两句乍闻毫无关联的话。

“那根本不是人与人间的交往。”

“见到他的一刹那,坦白说,我首先觉察到自己在恨他,而不是爱。”)

棉被之下的人赤身裸体,既像新生儿,又像死者入棺前未着寿衣的模样。但仔细看起来却也不是,因为不论幼婴抑或抽空生命的尸体,都断然不会有此刻这具身躯悄然散发出的、如香氛尾调一般若隐若现的艳丽。这种艳丽虽则细微但亦突兀,顷刻便令正在邂逅它的人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自然——我们这位明察秋毫的、始终在扮演追击者的刑警先生知道,那是十分邪异失谐、在他记忆之中那人生前从未有过,即便进入坟墓也无从得到,乃至整个俗世中都不会存在的东西。它像是殿宇深藏的昂贵古器在繁花俱谢之夜汲尽养分获取的芬芳,因来历不正而阴郁诡秘、难以示人,历经日久年深的压制后发酵得日益缱绻,终究具备了独立于宿主的活物灵魂。于是犹如遭受了某位鬼魅的感召,他不禁迫切而渴求地凝望着眼前沉睡的人,俯身亲吻他的眉骨和鼻梁,反复抚摸他劲瘦修长的、搭在枕上微微蜷曲的手指。一时间,他为皮脂之下极似纤弱花茎的骨骼触感而失魂地沉迷了下去,但转瞬又微妙地自责起来,仿佛感到此举不再忠诚于钟情之人,而是被别的什么外来事物诱惑了。然而,当蜜色灯光流淌在温凉肌肤上,将那些被电热毯烘烤得奔流起来的血液照射得澄明通透,他又骤然觉得指掌之下的身躯空前真实,并莫名想起了当初那个在咸涩海水之中命悬一线的拥抱来——举目波涛翻滚,头顶悬垂太过炽亮以至几欲发黑的太阳,而他在濒于窒息的临界上挣扎着,感到咫尺之间有什么珍爱之物正紧密贴合却极速流失。那一刻曾刹那生发而后冷却、崩坠般簇拥着沉淀下去的热度、青春和爱情,缓慢在他的意志里变作星星点点的死灰花火,直至此时终究纷纷卷土重来了。于是,他清楚无误地知晓了这的确就是那个已逝的人,不是聚敛于虚空的精魂,不是妖魔借尸,而是复原了的、极其实在的血肉之躯——这具生前同他远算不上熟识、甚至一度为他滑腻似蛇的黏着目光而厌恶恐惧的躯体,最终还是用全然奉献的态度归往到了他的身边,并且在灵魂持续的沉眠中变得更为清醒,自主调整为最适宜性爱的情状,以偿清彼此在过往年月中缄默封印的所有亏欠。

床单上的脚趾优美律动着,好似起伏的琴键暗合一支乐曲的节奏,在意蕴神秘的抑扬之间形成枕畔的窃窃私语。他半跪在那人旁边,衣装仍然整齐,从足踝开始沿路向上舔舐吮吻,用略显狠戾的动作让半死的苍白肌肤充起血来,像是要强迫自然违反季节的法令,将雪原月夜顷刻变作四月的花朝。渐渐地,大地经受过风湿雨重的浸染,四散流溢出茫然的清苦与肉欲的颓靡,而他作为一名孤独俯瞰整个领土的拓荒者,却又蓦然觉得依旧不够、远远不够,日光下还需要更浓墨重彩的笔触铭刻自己的功勋,需要深深插入土壤的招摇旗帜,需要更为灿烈的苦痛和辉煌。于是他紧密地钳制住那人的腕骨,全力揉捏至表皮泛青,同时俯首咬破他因不适而微张的嘴唇,拿舌尖将混有涎液的鲜血渡入过分洁净的口腔,用绘画者般的耐性逐一涂污其中齐贝般坚硬光滑的牙齿。然后他温柔叹息着、十分满足地停顿了片刻,以某种欣赏作品的姿态点起一支香烟夹在手上,想像着若在那不染尘垢的胸腹上来回逡巡着按熄烟蒂,又该能得到怎样一番凌乱斑驳的美丽风光。而就在此时,那人竟仿佛于潜意识里感知了他的所想,突然状似逃避一般偏头侧过身去,准确地躲过了他在被底滑来的、另一只空闲的手。他颇有不甘,紧跟着追逐过去,待终于重新俘获目标,即刻便直白地握住了这位旖旎的沉睡者双腿间尚自安静的性器,又沿途探索向那个蔽匿在身后尾椎下的、禁忌隐秘的快乐源泉。很快他狂喜着发觉,这具胴体的确具备性的能力,而且极为敏锐,是可以经由肠道中的适宜刺激顺畅射精的。这令他心底油然而生出两股并行不悖的、施为于无助者的罪孽之感与灭顶欢愉,并由此体味到在自己空空如也的生命深处,有什么充满矛盾却源源不竭的东西如春雪过后暖风照拂的世界一般复苏了。

真正交合的时候,他采取了倚靠床头的坐姿,将他除肉身外别无知觉的情人正面拥在怀抱之中,交颈依偎着在那条已被打开缺口的、狭长湿热的甬道里研磨辗转。通过对面的梳妆镜,他可以清晰地将眼下整个情境一览无余,但这种间接的视线令他感觉有些怪异,好像画面里的主角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度时空中正被他隔岸而观的某人。他默然注目了许久,一边看到自己兴致昂扬、热汗淋漓而下,一边又渐渐变得悚然害怕、如坠冰窟,仿佛方才升腾的温煦之意骤然被一扫而空了——一个活人与一个死人缠绵,竟也能造就满室的骀荡春光,然而谁又知道春雪之下到底掩埋了什么呢?谁曾经说过爱比死更冷,恰如他倾倒出满腔热诚来渴慕已不在的人,挨过凛冬却空自在解冻的湖心上捞起累累浮尸,这个世间,还会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镜子犹似屋中的第五只眼睛,见证并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将一变作二,二变作四,借由克隆人数这个暗含无性繁殖意味的行为营造出一种奇特的不祥。无性与有性是冲突的,恒久地指示出后者背德之念的不可谅解。他感到自己的目光如傀儡丝线般被不可抗的怀疑与震慑牵扯着,终究静静潜入到镜面所建构的虚空中,然后在玻璃板上那层幽暗潋滟的雾色波光里,他见到了窗外如游鱼般悬垂浮漾的夜行灯火,以及他的情人后背纹身上两条活生生地蠕动起来了的、噬尾相连的龙。鱼鳞与龙鳞摩擦出金铁铮铮的哀鸣,仿似来自遥远年代的兵戈之声,尔后又纷纷扬扬地剥落下来,留下被拔除了外壳与皮脂的狼藉血肉。镜子里的鱼和龙终被虐杀至死,而他的情人也于高潮的迷乱时刻溃烂在了他的怀中,大把青丝以电影慢镜的速度垂降在那方粼粼微光里,身体则逐步脂乱骨散,仿若九相图一帧一帧晃过,最后只剩一具烙有镣铐印记的坟下枯骸,赤裸而堂皇地昭显出他罪证如山的欲望。

被他困锁在双臂之间的人忽而笑了,音调咕哝不清、一如呓语,骤然打破了一潭死水般的寂静。他的意识被拉回现实,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人似在随着梦境而舒展又蹙起的眉头。搁在他手掌上的脖颈正微微上仰着,唇齿间溢出的轻笑声越来越急促,到了末了竟夹杂上隐约的泣音,尔后又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象征人类情绪的声息被完全绝断,这个概念令他恍惚感到一阵恐怖,浑身濒于崩溃地颤抖起来,再也无法忍受重临于二人之间的彻骨沉默。于是按照当初对待那具人形的方式,他发狠似的用指腹撑开了情人的眼睛,然后用力扳过他纤薄的下颌,迫使那两枚镌在颅骨上的荒芜空洞同自己漫长而永续地对视着。渐渐地,面前的人欲潮尽褪、犹如枯井的双眸不知为何奇异地滴下了泪来,冰凉液体裹挟着一丝几不可查的热烫落在他的掌心上。他用额头抵住那人的额头,想去亲吻却怎么都无法动作,终究还是泄尽气力,无能为力地昏然酣睡了。相继袭来长梦迷蒙不清,似是幻境又似深藏不露的真实,演绎着昏昼交替,凄暗天空密布浓云闪电,在秃鹫的鸣叫声里降下热泪般的雷雨。就这样数个钟头不觉过去,他醒来时仍然在这个房间,且正伫立在镜子西侧扶着窗框,恰到好处地望见了灰而温柔的模糊雨幕中他的情人离他远去的背影。此刻在他的最后一瞥里,那道背影从身形到步态都显得极其熟稔,却又透露出某种难言的古怪,仿佛一个预先绘制的图案被精准排放在了特定的时间点上,过往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就像是尘世之外来去无踪、任情爱怨的幽魂一样。

然后他告诉我,整个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自此以后,他再也未曾见过那个人,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的种种奇遇(或许可称作艳遇也未可知)全部到此为止,如同那个天光黯淡的早晨中已不复存在的偶人集市彻底退出了他的生活。而在精神方面,当初由那具无意捡来的人形所引发的诸般反常症状也悉数痊愈,并未在工作和日常活动中给他带来后续的困扰。这应当是个令人欣慰的结局,他也一度曾为此而庆幸,但没多久之后便又发觉,有许多事情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将其当作没发生过般割舍忘记。比如说,每当他再度凝望着那具已变得与寻常死物无异的人形和它全无神彩、不能再作出丝毫反应的眼睛(难道过去那些生动的情态皆是出自他的幻觉吗?),他都会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哀伤和愤怒阻塞在窒闷的胸腔里,攥住了里面那颗仿佛因仍在期盼着什么而惴惴不安的心。

他将杯中残存的酒液喝干,漫不经心地用吸管戳弄着其中尚未化尽的冰块。时间似乎在黎明到来之前静止了,周围无人醒来,只有墙上的钟摆仍在屋顶洒落的橘色暖光中进行着流利的机械运动。他望了一眼窗外飘着白雾的街道,顿了顿,之后又对我说,就在刚才他已经将那具来历不明的人形丢弃了,正如丢弃一件功能缺失又无处退货的商品。但与此同时,他又深知此举还具备着其他的意义,例如他终于成功报复了那个人,并借此最后确认了他们之间的确有爱情存在——用他的话说,这本质是一场角力,在这个充斥着行尸走肉的无谓世界上,他实则是并不孤单的。

我一时没有听懂其中的逻辑,又不知该如何深究,只好问道:“那你不想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吗?我指这一切难以解释的——”

“那天回到市区以后,我听人讲起,在当时办案的那个地带,有不少乡民都在暗地里做着私娼生意。要说真相,或许不过就是这样而已吧。”他抬手止住了我,用听不出情绪的音调如此回答。

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直到目送他离开座位,独自结完帐后一语未发地不告而别。冷风随着被推开的门涌入时,太阳也恰在缓缓升起,散播着这一年冬季来临之前最后几许甜蜜欢畅的味道。随后又几个小时过去,我依旧坐在原处,茫然无措地消化着在将才过去的深夜里从陌生人口中听来的故事。杯中的液面在我眼前轻柔地摇晃,波纹荡漾间倒映的双眸被浸染上澄明的金黄,连固有形状也变幻了,好像不再是属于我自己的。这让我不禁想起了那面曾被他格外提及的、在他与情人交合时始终伫立在侧的镜子。就如我喜爱的一位哲人所说,镜子是种魔术器具,它能反照出人已猜想过的东西,并不断将事物改换成景象,景象改换成事物,我改换成他人,他人改换成我。因此或许在这些由光组成的、连通了此岸与彼岸的平面上,我们都无非是旁人眼中的一道幻影罢了,抑或反之,旁人也仅是我们自身内在的视线所造的幻影。

而对于他而言,所谓情不厌诈,大抵便可解为此意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