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紅潰(一)

  • G
  • 《刀劍亂舞》兼定x安定,堀川第一人稱,AU
  • 只有開頭,安定還沒出場,就坑了,因為爬牆去搞你兼的原主了(默)

大约因为战后凋敝,近来人们总爱以怀旧的口气谈论起所谓的大正浪漫,以致年轻一辈对此愈发抱有幻想,频频频向我询问起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或许在他们看来,像我这样以收集和鉴赏衣饰食器等古物为生的人,想必是见过许多可供作为谈资的奇闻异事,能够不加重复地说上几个下午来满足他们的好奇的。然而事实上,我在大正十二年关东大地震之后才来到东京,仅仅赶上了那个年代的末尾,对过去繁华优渥的光景也无非有所耳闻而已。我到东京以后,所见的人和事都已经带上一层阴郁的色调,即使如今人们常怀缅乐道的卖笑场所,也渐渐由于末世的享乐气氛而蒙上虚无的死影了。 

因此在那段时间里,我反而并未对多少事留下强烈的印象。相识的人、互相讲过的话,都像夜雾中飘忽的影子一样,很快就消散在灯火不亮的远处了。其实粗略一算,那时距现在也不过二十几年,但当我看着陈列柜中初到东京时收集的器物,若是不翻笔记的话,竟是连它们旧主的名字和面孔都不再记得了。而当初卖掉的东西都去了哪里,客人究竟为何而买,我更是一概忘了个干净。如今想来,我这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事,竟还都是十五岁以前在家乡时的事。当时我年纪虽然小,对很多东西都不太懂得,可眼睑耳闻的每一幕场景,都像被施了法术似的永久存放在了脑海中,不但风吹草动俱是清晰,连明明暗暗的颜色都没褪去分毫,但凡一想,便历历在目。 

我出生在静冈县最南端的户津港,家里过去是做海货生意的船东,若按江户时代的说法,便是来自最下等的町人阶层。户津港虽规模不大,但由于位置便利,往来船只一度极为繁多,致使附近一带都跟着兴盛起来。因此我家哪怕只是做着小本生意,也曾有段时间收入相当可观,非但衣食不愁,还颇有一些积蓄,在我祖父那一辈,甚至计划过购入第三只弁才船。然而没过多久,随着愈来愈多上万吨的邮轮被用于海运,以前那些性能有限的木制帆船很快被取代了,海港因为无法容纳更重型的船只日趋败落,我家的光景也每况愈下,到我出生时,已经仅仅剩下一只残破老旧的渔船了。父亲有大半年时间都出海打渔,日日早起晚归,冬季就到附近一带的村落做投放药材的行脚商人,更是时常连续数周不见人影。在我七八岁时,他刚年满三十,却已看起来像四十代后半的人那么老了。我记得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某天夜已经深了,消失了十多天的父亲忽然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还未来得及与惊喜交加的母亲互相问候,就边唉声叹气边走到我的房间里,愁容满面地对我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应该送我到外面去,多见些新鲜世面,学一些谋生的本事。 

我借着昏暗的灯光偷偷瞄向父亲刚卸在门外的包裹,看起来沉甸甸的,想必他辛苦购入的药材只卖出去了不到一半。

所谓的外面,我后来才知道,不过是距离户津港脚程不足半日的一座山庄。那个叫荒尾町的小镇,处在见月山和天神滝之间,从地理位置来看,几乎与外界不通人烟,虽说确有数般新鲜之处,但其实是比户津港更为闭塞的。所以无论是我童年与父母在一起时,还是十几岁在荒尾町学习技艺时,都从未见识过那时正在日本演进得如火如荼的洋化风潮。穿着洋装、佩戴西洋首饰的女子,我也是在去东京后才第一次看到,还曾极没出息地大吃了一惊。荒尾町的许多风物依然与江户时代无异,就好像停滞在某个时刻不再变化了一样。女人不论老少,平日里都衣着花色繁复的小袖,身形纤细羸弱,皮肤也如古典东方女子那样透显出黯淡的苍白,仿佛微风里轻轻颤动的藤花。而我跟随的师傅,即荒尾町势力最大的笹本家的家主,也成日打扮得俊雅精致,尤其是常穿的一身染有暗金饰纹的红桦色长著和湖蓝羽织,布料始终光鲜簇新,从来不见丝毫陈旧,教我不免怀疑起他是否订制了许多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我的师傅是父亲到这里做生意时结识的。那个夜晚父亲行商回来,将我从沉沉的睡梦中叫起,翻来覆去说着在外面见到了一位了不起的老爷,年纪轻轻就大有作为。我半睡半醒,正困得昏昏恹恹,其实是不爱听的,只顺着父亲的话随口问道;“是怎样的了不起呢?”父亲想了想,答道:“那户人家原本就是镇上的本阵主人,非常富庶,后来幕府倒了,本阵的许多宅邸都被弃置荒废,这位年轻的老爷继承家业后,很快将房产卖掉大半,购买了不少农田和林地,经营起庄稼、木材和果园,不但让笹本家再度兴盛,现在竟是比江户时代还要阔绰了。”

见我不回话,父亲又接着说:“笹本家的家主剑术也十分高强呢。别看他的长相是个美男子的模样,手下的劲头却像能斩落千百人头似的。也不晓得是在哪里学来的,大约是以前外出游历时拜了什么名师吧。” 

就这样,我在尚未亲眼见到的时候,就与这位年轻俊美的家主、与荒尾町、以及坐落在荒尾町西北端的那处笹本家祖宅结下了因缘。而后父亲告诉我,这位家主很快要去京都访友,隔年春天才会回来,但在他的苦苦拜托之下,那人已经同意返乡后便将我收作学徒了。父亲的语气有些兴奋,仿佛迫不及待地期盼著那日到来,然而我望着纸窗外忽而陷进漆黑云层里的月亮,却不由感到隐隐的不安,毕竟这在我的人生中着实是很突然的一件事了。虽然我年纪还太小,用人生这个词来形容过往的经历也不太恰当,但我自有记忆以来,的确从未长久离开家乡和父母的荫蔽独自生活过。因此对当时的我而言,说我的人生要就此完全改变了也不为过。我越想便越生出几分害怕,不过既然这是父亲的一番苦心,我也不可能拒绝,只好点点头应承下来,说了一些立志好好努力、绝不会辜负父亲期待的话。 

快到天明时我才想起,我连这位未来师傅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这位笹本先生……啊,是应当唤作笹本先生吧?名字是叫笹本什么呢?” 

“嗳,我竟把这事忘了。”父亲换了个坐姿,拍了拍额头,凑得离我更近了一些。“这事说来也奇怪,虽然是笹本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他甫一出生就被父亲改了姓氏。大概户籍上写的还是笹本吧,但平日里,人们都叫他和泉守兼定先生,或者兼先生。町上的人说,是因为上代家主非常仰慕土方岁三的生平,才用土方爱刀的刀铭给唯一的儿子作了名字,他小的时候,常有人听见当时的老爷和夫人喊他‘阿兼,阿兼’。”

 “兼先生。”好像要预先练熟它的发音似的,我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然后忽然如同被父亲的情绪感染,也开始对此人感到好奇起来了。人可以用刀的名字,这样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就仿佛刀变成了有人形的精怪一样。我那时还不知道土方岁三是谁,只当作是位公家或武家的有名人物,后来听闻了新选组,又暗中了解了师傅姓名的真正由来,再加上数年间眼见耳闻的诸多令人扼腕之事,才逐渐明白世事的际遇巧合间种种奇妙惨烈,实在是远超人最初的料想的。 

虽说根据父亲与兼先生的约定,我次年春天便可前往荒尾町拜其为师,但由于母亲很是不舍我这么小就离家远行,所以最后一拖再拖,还是等到秋末我年满十岁时才打点行装,启程去笹本家正式开始学习经商与剑术。笹本家的宅邸果如父亲所说的那么气派豪华,仅庭院就有四五处,分别植有竹、梅、樱和其他一些我不认得的花木,间或环绕着砂石所造的枯山水园景。屋舍内更是布置考究,虽然宅子上了年岁,却仍纤尘不染,甚至每处壁龛必有品种各不相同的插花,不像在我自己家中,连卧房门口悬挂的布帘都总是沾著洗不去的油渍。这里的家务都由一位名为系子的老妇人打理,系子是兼先生故去祖父的妾室,据说出身于一户普通的佃农家,年轻时也曾十分貌美,在外出汲水时与当时的笹本先生相遇,彼此一见钟情。她几十年来都住在此处照料宅院,一生从未出过荒尾村,无论是兼先生,还是他的父亲、叔父当家时,都对系子颇为敬重。然而随着系子年龄渐长,脾气似乎也越发严厉古怪起来,以至于当我来这里的第一天被仆役引荐于她认识时,一直都紧张地低着头,不敢同她那双夜枭般的眼睛对视。 

后来我想,系子身上那种森冷的气质,倒是与这处古老的宅邸相当合称。笹本家的祖宅虽然富丽,可既然是旧日供大名进京途中客居所用的驿馆,便难免在高墙深院之间暗透出一股戒备森严的阴气。而老态龙钟的系子,则是这股平素压抑在宁静景象之下的阴气活生生的具现。即使她鲜少谈及过往的事,从她一些过时的装束和谈吐间,我仍不免常常有些对此地历史的晦暗猜想,并且感到或许在她的心中,周围的世界依然是幕府时代那样的面貌。 

兼先生却极为不同。兼先生从外貌举止来看,几乎不像是这个家族的主人。他身上没有一点阴鸷的死气,至少第一眼看上去是没有的,反而带着几分青春得志、风流不羁的味道。我与他初次会面是在抵达次日用晚餐的时候,他那时刚沐浴完,似乎心情不错,笑着对我表示不需要行什么繁冗的师徒之礼,还特意拜托系子,帮我准备几身适合在练剑、会客和祭典时穿的服装。 

系子打量了我片刻,然后说:“这自然没问题,老爷。看身形的话,应该和那个孩子差不多吧?或许还要更瘦小一点。” 

我听得一头雾水。毕竟我生性好动,一天内已经连宅子里帮工的人都认全了,却完全未听说有与我同龄的少年住在这里。于是我忍不住问道:“兼先生还有其他徒弟吗?” 

“不是。”桌对面的人摇了摇头,却像是不打算作更多解释的样子,端起盛热茶的杯子小心啜饮了一口。可是不知为何,我似乎感到他的脸色微妙地变化了,虽然也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变化。

后来我便暗自留心起关于这个少年的事,然而十几天过去了,我仍旧从未见过他的踪影,也未听别人谈及过他的存在。生活与学业倒是很快便上了正轨,我自安顿下来以后,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不仅要跟从兼先生上课,还要帮忙饲马和料理杂事。而兼先生平日里虽亲切平易,教导起人来却出人意料地严苛,单是挥竹刀这一课,他就命我练习了一个月之久。那段时间里,我日日都要将最基础的动作重复数百遍,哪怕膀臂酸痛也不被准许休息,只有偶尔趁兼先生离开时才敢动一点偷懒的念头。

或许因为功课太过繁重,而我与兼先生在学习内容之外也无其他交流,最初的半年里,我都完全不了解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有时我觉得,即使同他以师徒相称,熟络程度却跟与在町上新混面熟的泛泛之交并无二致。一年后他开始教我汉字和计算账本,我和他之间说的话才逐渐变多起来。在此以前,我们私下的相处几乎寥寥可数,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日黄昏时我突然听到庭院传来琴声,循着音源过去,竟看到是兼先生在院中弹琵琶。他见我来了也未有分毫停顿,一曲完毕后才起身向我打招呼,问我认为他技艺如何。

我慌忙回答自己不懂乐理,但刚才的曲子极为动听,既流金溢彩,又有铿锵杀气。

兼先生笑了笑,对我说:“这是平曲的一支。荒尾町是室町时代来此隐居避世的琵琶法师荒尾史所建,作为后人,总要承袭一点先祖的衣钵嘛。”

很多年后我做起了如今的生意,在买卖和鉴别乐器时才懂得,兼先生当初所用的这种演奏平曲的琵琶,是与雅乐中的琵琶所不同的盲僧琵琶。这件事如今想来竟有几分难言的可怖,仿佛他一开始就对日后双目失明的祸难有了预感。

然而在当时,我却只感到这把琵琶的美丽。它通体漆为暗沉又浓烈的红色,连琴柱都精雕细琢,面板上描绘著与兼先生的衣物饰纹一模一样的凤凰和牡丹。这样绮艳的图案按理说原本不适于男人,但配上主人乌黑水亮的长发与刀刻似的五官,竟显出一种极为相称的雍容华贵来。

我惊羡地赞叹了很久,兼先生也颇为耐心,将琵琶交到我手上任由我观赏。直到天完全黑了,兼先生说有事外出,我也准备回到屋子里去帮系子准备晚餐。周围彻底静下来,我才骤然恍恍惚惚地注意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似乎一直都有传来某种簌簌响动的细小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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