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月燈(四)

  • PG-13
  • 近藤勇x土方歲三(性轉),AU
  • 因為性轉了多人且架空,就給全員改了名字,請自行辨識(?

近户先生的日记中与丰坂寿子有关的段落摘录如下:


昭和三十三年 十月十七日

转眼秋天到了,温度已经很凉,早晚必须开暖炉,不然手很快就疼得写不了字。今天下午趁阳光不错,被花系子逼着在庭院里扫了扫叶子。

镇痛剂似乎有提神效果,躺下后半天都难以入睡。花系子早就睡熟了。我疼得无聊,又来到书房写日记。

最近总是偷偷摸摸地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这,也不开灯,就借着月光看寿子十七岁时的那张照片,只有写日记时才开灯。花系子好像还没有发现这事。如果她发现了可不得了,单是吃一下醋倒还是小事,比较可怕的是她一定会絮絮叨叨说上一堆耻笑的话,给我安一个对前妻不能忘情的痴心名头,仿佛非常感人似的,乍一听好像是褒扬,但实际上怎么想都很尊严扫地。何况我在这里看照片,也绝不是出于不能忘情这么幼稚的原因,而是总觉得它有哪里不对劲,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偏差。

照片上寿子这套裙子是我在复员回乡的路上给她买的,白茶色,花光了我余下的津贴,我记得清清楚楚,虽然在黑白照片里只能看出浅淡的灰,但大体不会有错。奇怪的是,明明拍照的那天很冷,甚至比今天还要冷些,所以她在外面罩了一件褐色格纹披风,可那件披风倒哪去了?拍照之前,她说不想把裙子挡住,就脱掉了,搭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这样还能让椅子看起来温暖一点,而且造型不那么穷酸。”她是这么说的。可是现在照片里只有一把光秃秃、空荡荡的老木头椅子。

她的眼神也有些怪异,朦朦胧胧的,教人看不透彻。是因为那个年代的摄影技术不好吗?她小时候可绝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往往都是那种很嫌弃似的、猫一样的眼神。但里面什么心思都藏不住,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她是高兴还是生气了,如果生气的话,要怎么哄一下会好。这让我很有成就感,就如同看着精心饲养的小猫远远背对着自己、让人难以察觉地轻摇了一下尾巴尖带来的欢快。所以哪怕时常被骂,被说丢人现眼、像个乡下卖货郎之类的,我也十分受用。要是她知道我是这么想的,恐怕就更要皱起眉毛来了。

可她在照片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眼神,就让我有些慌乱,不由疑心自己拍到的根本不是那个时候的她,而是已经死了的她飘过来的鬼魂。听说幕末摄影术刚传到日本时,许多人都拒绝拍照,因为觉得灵魂会被相机吸走。依我手上这张照片的情形来看,这个说法可未必没有道理。

那件披风,还有那个时候的寿子究竟去哪了呢?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最终时的她,那岂不是太可怕了吗?我胡思乱想了半天,决定明天预约一下医生,去做个白内障检查。

昭和三十三年 十二月二十九日

平祐今天带着妻子、儿子从大阪回家了,家里终于热闹了不少。和他们坐在被炉里喝着葡萄酒聊了一整天,竟然也没觉得累。这下平祐总算对我的健康状况有些放心了,倒是他自己常年缺少睡眠,看着比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还疲乏。

每当见到平祐,我总是想,如果我和寿子的那个孩子没有夭折腹中,大概现在也到了长白头发的年龄吧。他会跟平祐一样孝顺自己的父亲吗?还是说会遗传寿子的叛逆,让我头疼不已呢?那个孩子要是活下来的话,我和寿子或许也不会离婚。当时我真的非常渴望拥有一个跟她的孩子,对于和其他女人生育后代这件事,则是想都没有想过。但她不小心流产后,医生说她以后都不能再怀孕,彻底断送了我的希望。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就是因为无法忍受每天拥抱着那具空虚身体带来的无望感,我才渐渐不再回家过夜了吧。

当然濑利社长的出现也是一个原因。濑利社长是个热衷于自我毁灭的人,他第一次见到她,就像渴望自杀的人找到了寻觅已久的毒药一样,眼底放出灼热的光。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明白他的心情,寿子则大约比我意识到得更晚。寿子固然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但他看着她的表情,就好像她和世界上所有其他漂亮女人都不一样、他心甘情愿为她而死似的。我知道自己肯定不能为她而死,所以用不着等他着手抢走她,我就已经失败了。我开始去银座的夜总会找一些风俗场所的陪酒女,并且真心实意地认为,漂亮女人之间果然没什么区别。

寿子当然很生气,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她很快就答应了濑利社长的幽会要求,自不必说,这也是有丰厚报酬的。见到她这样决绝,我竟然很高兴,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仿佛把心爱的妻子拱手让人是什么让我得偿所愿的大喜事,我从高档餐厅预定了酒菜送到家里,第一次对她提出离婚的建议。她却愤怒、震惊地问:“你在说什么胡话?”然后把一个花瓶从我耳边扔了过去。

直至今日,我也不认为濑利社长是寿子杀的。寿子每次杀人,都会准备好完美的不在现场证明,唯独那次没有。但濑利社长很可能教会了寿子杀人,比如说,把自杀时没用完的氢氰酸和他的商社一起无偿送给了她。当然,他也教会了她使用美色、乃至爱情,去换取资源和利益。寿子本就足智多谋,心思婉转,年龄渐长之后,如有必要,她几乎能使任何人相信自己为她所爱。有时我想,濑利社长被她嫉恨、不甘而迷惘的眼神注视时,是否便成为了落入魔鬼圈套的第一个受害者呢?哈哈,不,也说不准,或许我才是吧。

寿子真正杀死的第一个人是敬子,是在濑利社长死了两年以后。那时候我们已经相当富裕了,也有名望,而且勉勉强强维持着表面上恩爱的关系。她原本也很喜欢敬子,但后来想必笃信我对敬子怀有一种超过了对那些酒吧女招待的亲密感情,而实际上敬子不过是听我诉诉苦水罢了——敬子很了解她,所以很容易理解我在说什么。警视厅认为敬子被杀是因为在课堂上讲了批判新日商社的话,这纯属胡言乱语。寿子知道,对于她一些过于激进的处事手段,比方说想方设法让所有有威胁的竞争对手破产,遑论敬子了,连我都颇有微词。敬子死前,寿子每天神经过敏似的留心着我的日程,甚至我开门关门的声音,就差没雇几个侦探监视我了。我对她说,我可以不报警,但不能和一个心狠手辣的毒妇在一起生活,等这件事的风波一过就搬家,而且你这么失心疯,哪天杀了我怎么办哪?我用手比划着在脖子上砍了一刀的动作,她却哭了起来。

昭和三十四年 四月十三日

近来记忆衰退得越发明显,所以日记也越写越长,几乎写成回忆录了。我打算就这样继续下去,最好能把目前能想起来的事都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以防哪天忘了干净。

之前写过和寿子的分居的事。分居以后,可以说是我这辈子最逍遥的一段时光,首次体会到了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单身汉的自由。自从能够光明正大地夜不归宿,何止酒吧女招待,吉原的游女、新宿的歌舞伎也要尝试一番,价钱再高也舍得,可谓夜夜笙歌。大概因为年轻时候玩了个尽兴,后来神户三宫町那些在外招揽生意的二三流风俗业者总让我觉得兴味索然。近几年卖春防止法颁布后,连这些人也不再能见得到了。

昨天出门赏樱时,在一间过去处于花街地界的荞麦面店吃饭,老板娘和我差不多年纪,满头白发,容姿依然优美,好像年轻时是位艺妓,令人见了有些伤感。

昭和三十四年 五月十一日

今天是寿子的命日,算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十六个年头。

上次回东京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次我抽空回老家看了看自家和丰坂家的墓地,还有我当上社长不久后和寿子在轻井泽买的别墅。这座别墅现在应该依然归丰坂家所有,但是早已无人管理,四处杂草丛生。她在里面自杀之后,这里便被视为凶宅,始终没有卖掉,连带着附近好几间别墅都废弃了。别墅前院里有一棵被雷劈倒的松树,横卧在冰凉的月色里,愈发显得此处压抑阴惨,不但适宜光艳的女鬼还魂,而且很像那部谷崎氏编剧的电影里,丰雄和真女儿初次见面的荒居。

我时常回忆起电影里丰雄用法海和尚给的袈裟把真女儿附身的新娘的头蒙住时,她边挣扎边露出憎恨、凄惶的表情,还有影片快结束时从袈裟下爬出来的、蜷缩在新娘背上的白蛇,眼睛里有一种尸体才有的空洞茫然。我终于想起那张照片里寿子的眼睛像什么了,就是像这条白蛇的眼睛。

我的感觉果然没有错。一定是死去的寿子回到了那张照片上,故意用这怪异的眼神让我于心不安,以此来报复我吧。呵呵,现在的我倒是情愿她的报复来得更猛烈一点呢!

昭和三十四年 八月七日

我不太爱去京都,总觉得不像神户和大阪日新月异,京都不论过去多久都没什么变化。近来孙子放暑假,说想去京都看看历史名胜和博物馆,平祐又没时间,我就充当起监护人了。

五十年还是五十一年前,和寿子刚结婚没多久时,曾随便选了个周末,一起坐周五晚上从品川站出发的夜行卧铺火车游了京都。那时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来,自然觉得很新鲜,可是今天再看,四处还和过去完全一样,我却是个老头子了,这感觉很不好。不过听说东海道新干线近两年就会通车,到那时从东京过来只要三个多小时,倒是半个世纪前完全不能想像的。希望在我死前能有机会坐上一次,唉,我这人也是怪,年轻时好读赖山阳,越老反而越对现代文明、科技之类的东西充满好奇。平祐说这是好事,不会落伍,还赞扬我比别人家顽固不化的老人通情达理多了。

半个世纪前的蒸汽火车要开上一整夜,很颠簸,床又不舒服,寿子哪怕在一等卧铺也睡不着,最后折腾到凌晨两点多,还是趴在我腿上睡过去的。她那天穿着白绸衬衫和墨绿色针织裙,披着现在只有在关于大正年代的画册里才能见到的斗篷大衣,走在站台上立刻引来许多目光。她睡着后,头发随着呼吸一颤一颤,丝绸下透出的皮肤在一片黑暗中落上星光,显得越发如花似玉。冬末春初的深夜很冷,我身上冻得发抖,被她枕着的地方又很热,可一动都不敢动,给她盖斗篷时都轻手轻脚的。如今回想起来,这才是恋爱的心情吧!半个世纪,她的遗骨都化成灰了,发丝晃动的痒感却好像还留在我手上。

第二天早晨下了车,我自然哈欠连天,参观的寺院、神社什么的虽然精美,但我俩都不太感兴趣,她还悄声嘀咕着,京都人讲话真刻薄呀!语调也难听。过了一会,又说她原本准备穿着拍纪念照的蝴蝶留袖,也不愿从皮箱里拿出来了。中午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去吃旅行手册力荐的清水寺一带的怀石料理,反而在京都站口找了一家法国餐厅。我头脑昏昏沉沉的,菜单也看不懂。她在女子中学里学过法文,倒是可以看懂,还会用法文点菜。我目瞪口呆地听着,后来又拿反了刀叉,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见我也跟着傻笑,又飞快板起了脸来。

昭和三十四年 十一月六日

后来我又专门回了一趟家,对寿子提出离婚。原本我以为,我们迟早会离婚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共识,想来寿子也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一直拖着迟迟不处理,也无非是财产的分割有些麻烦。但当时她已经接手了娘家的产业,在经济上高枕无忧,那么提出此事也到了成熟的时机。说来有愧,和我分居以后,她又暗中杀了几个人,帮助新日商社更加壮大,而我作为最大的受益人,倒像个沉默的共谋者。所以哪怕现在案件早已过了追溯期限,我也始终觉得自己手上那些钱都是沾着血腥味的。

其中最可笑的是,她买凶撞死铎木三郎,倒成了我和花系子结识的契机。铎木是伊集院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大学毕业后进入新日商社任职,他的真实身世没有任何外人知道。寿子杀他的原因很单纯,不外乎他野心很大,一直不太安分,总算计着用商社的资源筹备自己的生意。我就是在他出殡那天见到的花系子。花系子原本自称是铎木远房亲戚的好友,与铎木有过几面之缘,此次是代因急病缺席的友人参加葬礼,直到与我结婚几年后,她才告知我铎木同她之间的姐弟关系。当时我大为惊骇,作为知晓妻弟之死真相、甚至自己也有一份罪责的人,我今后该如何面对她呢?我郁结了很久,终究对她讲不出口,但想必她后来自己在报纸上看到了。然而奇怪的是,她一辈子都没有跟我提过这码事,也没有表露过对寿子的恨意。她几乎当寿子不存在,偶尔说起时,也往往是不太上心地随口调笑一句,说我当年真是色迷心窍,会因为脸长得可爱就恋上这么一个精神病人云云。见花系子仿佛对杀亲之仇没什么忌讳,或许本就和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感情淡薄,我才渐渐放下心理包袱,也不再避讳提到自己和寿子的往事了。

我不知道寿子为什么要做那些对她全无好处的事,最开始倒还能理解,但后来我们早已没什么夫妻共同利益可言了。恋爱的时候她曾经说要助我飞黄腾达、功成名就,莫非不只是孩童的戏言吗?谈离婚那天,我好声好气地对她说,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金钱权力想要什么没有,还是罢手吧,也给我一个解脱。她讽刺地笑了,反问道,难道你就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吗?

我只好实话实说,告诉她那时伊集院子爵已经同意我和花系子的婚事,只等我把和寿子的关系尽快处理利落。不想寿子仍然不依不饶地冷笑道,要不是伊集院家没落了,连房产都拿去做抵押,现在空有个华族的名头,急着找个冤大头的有钱人当上门女婿,哪里轮得到你?

我一听她这侮辱人的傲慢语气就怒上心头,但倒也发不出火,反而换了一种很客气的腔调回敬道,哪里的话,就算人家落魄了,也要多谢你做的好事不巧让我识得佳人,不然还真轮不到我呀!

她却像看笑话似的看着我,嘴角微微挑了一下,瞬间让我感到自己眼下这番表演,在这个认识我快二十年的女人看来就跟沐猴而冠差不多。我一时羞恼,终于撕破面皮,斩钉截铁地甩下一句:哪怕没有伊集院小姐,我也不可能和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再维持一天的夫妻关系。

她闻言眨了眨眼睛,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然后突然收起笑意,上前几步抓住我的袖子,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我莫名害怕起来,束手无策地站在那,方才口出恶言的底气骤然没了大半。她的手透着奇怪的凉意,攥在我的胳膊上,仿佛是女鬼从坟墓里探出来的只剩下森森白骨的手。情急之下,为了让她尽快冷静下来,我也不管是不是刚刚还在吵架了,小心地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然后就像过去我们感情还好时我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常会做的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也许这个不合时宜的温柔举动反而使她吓到了,她怔忪了一秒,立即推开了我,踢踢趿趿地跑回房间去了。第二天,她就指派了代理律师去同我商议离婚程序。心中的重石终于落地,但若说我那时一点怅然若失的情绪都没有也是假的。

昭和三十五年 七月十九日

已经有大半年都没在日记里提过寿子的事,因为我曾经对她犯下一个滔天大错,始终没有勇气写下来。但最近头脑里就像被塞了一团浓雾似的,什么事都快要想不起来了。今天刚好又想到那件事,心中十分煎熬,又唯恐忘掉,就赶紧趁着记得还算清楚,无论如何也要尝试着写一写。

那是仍在办理离婚手续期间,我和寿子已经对外宣布分手。正值夏天去轻井泽避暑的人多,大家一番合计,就在附近举办了一个名流商人的酒会。我和刚刚怀上平祐的花系子一前一后走进宴会厅,却看到对面寿子和三和财阀的大老板挽着手走了过来。我只好尴尬地和他们寒暄问候,寿子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而三和社长对她体贴极了,又是帮忙拉椅子,又是拿外套,还替她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不断地表演着所谓的绅士风度,并且时不时用一种仿佛在看什么变质食物似的眼神打量我。

司机把我和花系子送回伊集院家的别墅后,我又找了个借口出了门。那晚我喝了很多酒,记不清自己走了些什么路,一路上黑灯瞎火,弯弯绕绕,上坡又下坡,反应过来时已经在过去的自家院门口了。门廊下的木牌还刻着“近户”两个字呢,我怕万一弄错了误扰到陌生人,仔细确认过好几遍,就是以前那块牌子。房子的二楼亮着灯,说明寿子没有去三和社长那里过夜,这竟然让我有些高兴。我索性大声砸门,虽然说不清理由,但心想不管怎样都要叫寿子出来见我一面。反正这一带的有钱人都把别墅修得很稀疏,房屋隔音也很好,就算我在这里吵闹,也没人听得见。

过了很久,寿子终于下来开门。她蹙着眉头,面色不善,身上只在长襦袢外面简单地穿了一件杏色罩衫,脖颈、脚踝处纤细的线条和近乎透明的肌肤在衣料的暗影下若隐若现,不知怎的就勾起了我很久都没有过的欲望。我第一次理解了濑利先生的感受,这个女人身上有种其他所有女人都望其项背的美,而我对她的欲望也理应和繁衍后代的本能没有任何关系。我像个见色起意的入室强盗,突然拦腰抱起她来,把她抱上顶楼的和室,扔在榻榻米上。这是在我们刚买到这座房子时偶尔共度良宵的房间,眼下看样子却很久没有使用过了,不知为何连这一点都愈发刺激了我的怒火。她一直在踢打、挣扎,但在悬殊的力气对比下无济于事,后来我不耐烦了,再加上也被打得有点疼,就用手箝着她小巧的头,粗暴地撞上了那具绘着梅花的屏风。血一下子流出来,把几片白色的梅瓣染成了红的。

她低低地咒骂道,你这个人渣。

我学着她平时的样子讽刺地笑了,说,你对外面那么多男人殷勤有加,却骂自己的丈夫是人渣?

她突然恶狠狠地瞪着我,如同对待仇人一样,甚至像是要扑上来咬我了,红着眼眶嘶哑地叫道,滚,你不是我的丈夫!

她反抗得太激烈了,简直就像个坚贞不屈的烈女一般。如果别的女人这样,我恐怕早就扫兴地走人了,但那一晚的寿子仿佛有魔性一样,愈是反抗,愈是把我身体里自己都不知道的兽性彻底激发了出来,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我又按着她的头在屏风底座上撞了几下,让她终于疼得说不出话了,然后一边亲吻、吮吸着她的耳垂一边悄声细语,是啊,夫人这样的大美人,现在可是明码标价的,奈何这个价我辈付不起,只好用强的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浑身战栗起来,细骨伶仃、优美得像艺术品一样的脚被我握在手中,用力蜷缩着的脚趾上尖利的指甲在我掌心中留下一道血痕。

后来我撕裂她的衣服和身体,她都一直皱眉隐忍着,没再继续挣扎,也没有叫,没有说话。我记得刚结婚时,她就像一只小猫一样怕疼,我动作再轻柔,她都会痛得打人,也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善于忍耐了。连妻子的身体经历过什么人、什么事都不知道,世上还会有比我更失败、可笑的丈夫吗?我脑中充斥着这些阴郁的风暴,几乎把她的脖子掐断了。

现在想想,我当时的心情,应该是真心实意希望她能杀了我,但她没有,只是在被我施暴后无知无觉地昏死了过去。如果能死在那个时候,死在她手上,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就不必让她的阴影永远折磨我了。唉,哪怕到了今天,我也是个如此自私、毫无担当的男人。

完事以后,我走到二楼的书房抽了一支烟,才清醒了一点,醒悟过来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混账事。而且更糟的是,我知道自己确切无疑地爱上她了,和少年时那种纯洁的爱不一样,现在是一个人渣对一个杀人犯万劫不复的爱——天底下可真没有比这再肮脏、悲惨的事了。只是不晓得是从今晚才开始的,还是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我也永远不可能再对她示爱,除了有朝一日一起下地狱外别无他法。

我在书房收拾了一下自己没有来得及拿走的东西,旧的合同、资料和几本出于业余兴趣购买的文史书籍,然后关上灯,坐在一片黑暗里听着楼上的动静。凌晨三点左右,寿子好像醒过来了,但她应该不知道我还没有离开,慢慢地啜泣了起来。哭声很低,压抑在喉咙里,但听起来撕心裂肺的,一直持续到快天亮时,外面骤然下起暴雨,电闪雷鸣声实在太响亮,我终于不再听得到她的任何声息了。

这件事以后,我委托律师处理完离婚后续,就着手转移掉在东京的产业,几乎是仓皇地逃去了关西,自此没有再同寿子见过面。后来我翻看那天从家中带走的文件,竟然发现在一叠市场调研报告中无意夹带了寿子的病历册。除了平时一些例行公事的身体检查和感冒、头痛、肠胃炎症等小病的纪录外,还看到一条大正三年的复诊结果,说是在积极治疗之下,她的子宫损伤有所恢复,已经有三成的怀孕几率了。此后她没有再做过妇科的复诊,这件事她也从来都没有对我提过。

有时我忍不住想,既然有三成的几率,那么在那个狂乱的夜晚,有没有可能诞生了一个可怜的孽子呢?然而我也心知肚明,就算有被陨石砸中的运气发生了这样的事,依她的性格也绝不会留下这个孩子。退一步说,就算这个孩子出世了,她又该怎么跟他讲起他的父亲呢?说他已经死了,而她的孩子就和当年的她自己一样,也是个不幸的遗腹子吗?啊,这可悲的命运轮回!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几乎要绞痛起来了。无论如何,都必定会给他的父亲捏造一个不存在的身份吧,甚至极可能把自己身为母亲的事实也一并抹去,让他不带丝毫身世标识地淹没在人海中。所以虽然我前些年一直没放弃暗中打听她是否有私生子留在世间的可能,心里其实是并未抱有任何希望的。近两年被失忆症困扰,倒是活得轻松了很多,就像即将刑满出狱了似的,遑论这个幻想中的孩子,连我爱她这件事,也快要忘掉了。

昭和三十六年 一月八日

今年跨年去了有马温泉,久违地想起寿子。我第一次住高档温泉旅馆,还是和她度蜜月的时候,两个人心血来潮,在冬天去了一趟东北。雪深道路不通,一路上走得就跟行军一样艰辛,但与故乡截然不同的寒冷山景还是令我们赞叹不已。那年除夕夜,住在福岛县一家叫向泷的旅馆,和室有私汤,障子门正对着景色苍莽的庭院,在这个冰天雪地、不通人烟的地方,竟让我有种私奔到了尘世之外的感觉。一到冬天,这家旅馆就会在庭院里安排叫作“雪见灯笼”的项目,上百盏玻璃提灯里装着熊熊燃烧的蜡烛,在种满松柏的阴暗庭院里缀满星星点点的暖光,我直到今日,也再没见过那么浪漫的景象。

和寿子一起泡完温泉,穿着旅馆的浴衣在庭院散步时,她突然皱着眉小声说道,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人来过这里呢。

我漫不经心地接话道,怎么是一个人,我去哪里啦?

她瞪了我一眼反问,谁知道你乱跑到了什么地方?

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提了一个很煞风景的话题。我说,一个人的话,实在是太寂寞了,哪怕稍微想像一下,都觉得受不了呢⋯⋯要是我们两个哪一天有谁先死了,另一个人该多么寂寞啊。

她说,你快别想这么可怕的事啦,真要害怕的话,我们就做永生永世的夫妻吧。

她微笑着仰头看向我,表情有点羞涩,眼睛里的灯火闪闪烁烁的,实在是太美了,我一时看呆,竟然半天忘了答话。

她又垂下睫毛继续说道,或者我死后变成一盏灯给你拎着也不错,听说灯的寓意是不灭的灵魂呢。

我终于忍不住亲了亲她的眼睛,上面似乎带着一点凉丝丝的雪味。她一边躲,一边把寒冰般的双手伸到我的浴衣袖子里,轻轻叫着太冷了,你快先给我暖一下。然后我们就打闹着,回房间滚到炉火旁的被子里去了。

事到如今,我还从没见过寿子变成的灯。不知道那个永生永世夫妻的誓言还作数吗?哈哈,即使寿子还记得,恐怕下辈子也不会再喜欢我这个有眼无珠的男人了吧。这样的话,对她而言倒真是件好事呢。


虽然始终是轻描淡写的口吻,但这一篇的最后几个字写得十分用力,几乎要戳破纸面,字形也变得扭歪起来,从中略可窥见近户老先生写到此处时所承受的精神痛苦。再往后翻,还有为时一年左右的日记,皆为自身健康状况的描述,妻贤子孝、种花养鱼、喝茶散步等日常琐事的杂记,以及对抗“阿兹海默症”的最后过程中艰难抢救的一点记忆碎片。关于丰坂女士的内容已经没了后文,就此戛然而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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