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斷髮

  • PG-13
  • 改編自司馬遼太郎《鴨川錢取橋》
  • 武田觀柳齋x土方歲三。請腦補《薄櫻鬼》的臉以及子安x三木的聲音,感謝!

竹田广下葬时,为数不多的陪葬品中,除了几卷亲作的书画和笔记,还有一绺沾满血污的断发。一些与他相熟的人说,这男人直到寿终正寝,都把这绺头发带在身上,当真是一件怪事。

关于这绺断发的存在,竹田广生前倒是从未避人耳目。他在洗浴前整理衣物时,常常将它随意放在衣筐中,哪怕被好奇的人看见也不会刻意遮掩。久而久之,旁人见他态度坦荡,便忍不住询问起头发的来历来。有人说,这头发看样子也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那时候四处不太平,兵荒马乱,传闻有些吃不起饭的流民,专拔死人的头发做成假发来卖,赚些果腹的钱。也有人说,过去的武士有个习俗,他们在战场杀了人,会割下头颅去家主面前论功行赏,而若杀得太多,提着十数首级行动不便,也常以发代首。言毕几人纷纷感叹,嗳,说来都还是不远的事,怎么好像轶闻奇谈一样了?而后他们又议论起竹田的品貌来,简而言之,便是觉得他既不像难民宵小,也不像什么骁勇的战将,哪怕所见非实,他年轻时确曾做过那等骇人听闻的事,也没道理后半生都随身带着这脏污的纪念物,几乎与之片刻不离。

对于这些猜测,竹田广都不置可否,非但不谈头发的来历,也从未提及自己为何始终不曾清洗它。有时他想到此处,还会隐隐感到庆幸:正因为那些固着的秽迹,头发这么暧昧的物件,却未曾有人往风流韵事的方向想。后来某一次,房东家的儿子与他闲聊时,无意间又提及此事,而他刚巧生出一点回顾往事的闲情逸致,便随口答道:“其实那是仇人的东西。”

“仇人?”

“许多年前,差点要了我一命。”

“是怎样的人呢?”

“是个阴损之辈。”

竹田说完,突然令人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而后便沉默不语了。年轻人见竹田不再说话,暗自思忖起来:按如此说法,倒是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竹田虽风度儒雅,身上却也有些陈年伤疤,其中一道极深的恰是刺在胸口,足可致命。以往问他时,他只说是少时在出云故里,与闯入家门的盗贼搏斗时所伤,现在想来,也许这正是那位仇人的手笔也未可知。而这染血的头发,很可能便是在双方厮杀时拿剑削下的。竹田始终将其保存如初,想必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报仇雪恨罢。只是如今的竹田,已是个年逾六旬、两鬓斑白的老人,这头发还在,便意味着仇还未报,年轻人这样想着,不由感到深切地怜悯起他了。

他却不知道,竹田有一事未讲:其实这位所谓的仇人,已经死了快三十年了。而且虽说手腕阴损,却也风姿绮丽,以致竹田竟为色相所迷,与之有过两夜的露水情缘。那是江户末年发生在京都的事,而当时认识竹田的人,都认为他自庆应三年起便是一个死人了——毕竟这位想要他命的人物,若认准了哪个眼中钉,向来是算无遗策,赶尽杀绝,不会留一口活气。竹田本该在三十八岁时便沉尸鸭川水中,他侥幸逃得一命、又改名换姓在此隐居的事,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他现在使用的单名广字,是儿时父母所取的本名。他对这个平淡无奇的字十分满意,毕竟正因其乏善可陈,反而不会招致他人耳目。这与他年轻时在京都用过的另一个极为漂亮的名字是截然不同的。

那时他被人唤作武田观柳斋。

武田观柳斋刚任新选组五番队队长时,其锐气锋芒,若是让近年才结识他的人知道了,恐怕会感到极为惊讶。也许因为那正是新选组如日中天的时候,京都上下闻其名号,无不闻风丧胆;而武田也刚巧处于急切求取功名的年龄,对自己的种种野心从不掩饰。他与同僚相处,一言不合,便针锋相对;即使面对着土方岁三这位实权在手、杀人无数、并终究几近取他性命的人物,武田虽表面恭敬,也曾忍不住暗讽:“希望阁下不要只重用同乡之交。”土方听后,仅是一如既往面色冷淡地抿紧嘴唇,不置一词。

笔者写这件事,是想说明在最初几年,武田对男色的兴趣虽不是秘密,但若让他对那位颇以姿容著称的上级有什么逾矩想法,倒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刚被擢为副长助勤时,土方给他留下的印象,只消一言即可蔽之:性情刻薄,戒备过甚,难以笼络。于是在短暂的接触后,武田很快便放弃博其赏识,并察觉到局长近藤勇才是个更易争取的靠山。后来他用少时习得的甲州流军学,佐以恰如其分的恭维之词,如愿以偿地取得了后者的信赖。而这则更使他与土方处在了一种微妙的敌对关系中。确切地说,自那时起,土方就变得常使他莫名生畏,虽然武田已尽力避免露怯,但每每相遇交谈,为对方所视时,总觉如有芒刺在背。

因此可以说,对这位暗中所怖之人的外观之美,与日后难以启齿的迷恋不同,他初时非但鲜有察知,还有点刻意为之地视而不见,更遑论将此人想象作可以共赴云雨的对象了。这也难怪,毕竟在江户时代的士人里,断袖之癖虽不罕见,但与年长男子所交好的,几乎都是尚未长成的女相少年。当时的新选组队士中,除武田外,钟爱众道的还有其余三五人,武田有闲暇的话,便会与他们同去阴间茶屋找男娼寻欢作乐。几人出游时,从不避嫌,而且颇以此为风雅之事,还常相互评点彼此与卖笑少年赠答的和歌。曾有一日,其中一人读到井原西鹤于浮世草子中所写断袖之欢,感其精妙,便拿来与他人传阅:男子间的情爱,犹如狼睡在落英缤纷的树下。几人览毕,纷纷称其所言甚是,很是自得于身为众道中人,体悟到了如若只爱女色便不会了解的意趣。

后来这个花下眠狼的场景时常萦绕在武田心上。然而他愈是琢磨愈觉得,与西鹤此句所述之乐相比,自己以往经历的情事,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滋味。阴间茶屋的若众,论美丽的话自然是足够了,但绝无可能带来这般沉睡野兽似的危险之感。于是他想:“这种境界我还没有达到过。”

许是深感如此缺憾所致,自庆应二年初夏起,武田外宿寻欢的次数便愈来愈繁多。某日他又在花街柳巷与人整夜缠绵,待到破晓前鸦鸣阵阵时,才醉意醺然地走进西本愿寺的屯所。但是不知为何,他不太想立刻回到太鼓楼的寝间,便稍微绕了一小段路,来到御影堂外,打算等在此处,稍后听听僧人们的早课诵经。

天明前的黑夜浓不见指,此时还没有任何僧人起来。然而在佛像前微微摇曳的火焰间,他却仿佛看到一个白衣人模糊的影子。

那人应当也感到了外面的响动,慢慢走了出来。武田借着堂内那点缥缈的烛火仔细辨别着来人的身形轮廓。许久之后,天际的乌云散开,水亮的月光骤然从云缝间泼洒下来,他才终于看清那张半掩在垂落的黑发下的脸。也许因为被清辉照得苍白、又浸没在隐约浮动的湿润冷雾中,土方的脸看上去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了。

对面的人却像早已知道他的身份一样,微微笑了起来,毫不避讳地打量起武田凌乱的衣着。事后想来,那笑容中分明含有几许戏谑的意思。

“佛门之地,实在有伤风化。”

他这样说道,然后抬起手来,为武田整平了衣襟。武田吃了一惊,直到土方已经离去,才反应过来自己尚未回话。

他转身盯着渐远的背影,默然想:这个人虽然穿得很整齐,但身上同样带着一夜风流过后的脂粉香气。而这种倏忽即逝的旖旎气味,竟使那泛着昏暗冷光的、常年握刀的手指也显出几分美艳来了。土方作过的一首俳句蓦地闪现在他脑海中:“月夜牡丹如霜染。”虽然他向来不认为那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文才,但这一句放在此情此境中,不知为何却显得分外合衬。

忽而月色隐去,一阵阴风自暗处吹来,武田酒醒大半。他恍惚感到颈脉上仍似有凉意,不觉悚然一惊。他裹紧羽织走进佛堂,抬眼望着金镀的佛像,突然浑浑噩噩地想道:这回虽还未见着花下的狼,却怕是先见着花下的蛇了。

但是对当时的武田来说,他在私事上放浪形骸的一回事,可若对这位平素厌惧的上级有了什么不该有的绮念,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庆应二年夏,正值时局日益动荡,山雨欲来,幕府军征讨长州败北,将军家茂去世。武田心知肚明,新选组纵使往日如何风生水起,今后也会是艘必沉的船,他在这里是不可能待得长久了。因此早在年初时,武田便已在暗中思索怎样谋求其他出路,而近日愈发明目张胆地流连烟花巷陌,则也是他对这份叛变心思的一种着意掩饰。毕竟只需看看那些被肃清者的先例,便能轻而易举地知道,但凡在这种时候给人抓到什么把柄,非但脱队一事前功尽弃,即使想给自己留个完整的尸首,恐怕都是件奢侈的事了。

而在眼下生死一线的关头上,土方正是武田最该提防的敌人。有时他难免怀疑,其实土方早就明白他已生出二心,如今仍按兵不动,无非是想寻找一个合理的机缘将他杀掉。同时他也清楚,哪怕等不到这个机缘,凭土方那能在拷问犯人时往其脚上钉钉子的本事,想必也迟早会不太费事地硬造出来。所以他告诫自己,当前最必要的是既不留下通敌的蛛丝马迹,又随时警惕对方任何不寻常的举动,伺机行事,见招拆招。武田认为,只要沉得住气,土方毕竟是不可能钻进他脑中、凭借一些尚处雏形的想法将他判罪的。

然而土方不寻常的举动,却是在另一个层面上,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了。

那年冬天,武田队中的狛野千藏死了,照伤势看,极有可能是萨摩人所为。有队士死在敌军刀下,按理来讲,查明案情本该是例行公事,可这次的调查却让武田觉得非常奇怪,因为他明显感到那些监察针对的并非萨摩人,而是自己。有相熟的眼线告诉他,即连他与狛野在何时同去了某间料亭,都被山崎烝询问得一清二楚。对于狛野之死,武田自是问心无愧的,那么他究竟为何成为了怀疑的目标呢?武田稍一思索,便猜到十有八九是有人在背后授意。

武田年轻时是心高气高的性情,既然认为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定是不肯就这样兀自忍受的。一个大雪纷飞的酷寒夜晚,众人皆早早就寝,他却独自提了剑,径直来到土方居住的房间,打算当面探听一下对方心中所想。他虽不敢贸然质询整件事的来由,但用讽刺的语调旁敲侧击一番,尚且是他历来都很擅长的事。至于他为何要特意在四处寂无声息时前去,一方面是想到既然在场只有两人,哪怕起了冲突,自己也未必会落于下风;而另一方面,是否存了点什么别的念头,倒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没有想到的是,土方已熄了灯,却尚未入睡,而是端正坐在室内一角,对着敞开的障子门独自饮酒。见到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土方好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既未起身,也未说话,只是抬起漂着昏昧雪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武田注意到,那双素来明察秋毫的阴狠眼睛,此刻却已醉得有些迷离。他禁不住走近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土方一动不动,任由他用近乎狎昵的目光缓缓扫视了全身。武田骤然感到,那夜与他在御影堂外相见时的心猿意马之情又回来了。眼前人的和服仍穿得与当时一般工整,从腰带到领口都一丝不乱,却有足踝和半截小腿在下摆间若隐若现。而且也许因为跪坐得久了,这些裸露出的小片皮肤上全然不见血色,俱是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白。瓷纹似的肌理之间,他依稀显现的骨骼也很纤细,若是如此刻般将戾气收敛起来,简直好像只消用力一握就会断一样。乌漆的秀发散落在他单薄的脊背上,看起来更是比人形的假发还要洁净,缎光粼粼,就似某种用特殊手艺织成的绢物。

武田想,自己果真是遭遇了什么幽暗美丽的剧毒动物罢,心中害怕的感觉的确是有,但却已无暇细想它是否致命了。他一只手解下土方腰间的佩刀,另一只手毫不犹疑地绕过那人肩头,插进了指腹下清凉丝滑的头发里。

武田很快发现,土方对众道之事是没有任何经验的,被握住足踝时,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细细颤抖。他心头油然生出一阵奇妙的快意,好像捕食者和猎物的关系骤然颠倒过来,让他短暂地掌握了某种梦寐以求的生杀大权。障子门已经关上,室内的光景比方才更加晦暗,可彼此贴合得过近的距离仍使他能清晰看到对方的表情。那人形状姣好的下颌稍稍抬起,双目略微睁大,一贯刻薄的五官也因神色的迷茫而显得柔和了。武田用手指描过他轻蹙的眉毛,又将留得过长的额发拨到一侧,紧紧盯着身下的脸看了一会儿,附在他耳边说道:“会让您很欢愉的。”

对于同性之间的鱼水之欢,武田向来自负行家里手,所幸对方亦是风流成性的人,即使应付男子仍然生涩,但只需稍经引导,便也无甚困难地摸清了个中门道。所以一来二去,两人竟配合得默契起来,不但尽兴,还颇有些心醉神迷的意思。身体交缠之时,土方身上的腰带并未被拆开,和服却早已拉扯得缭乱,蜷曲的双腿和微耸的肩掩映在暗紫色的衣料间,带着雪夜的森冷之气,有种惑人的阴艳诡美。武田上下摸索着,竟觉得自己犹如头一回才认识他似的。这个惯常严苛狠厉的人处于下风时,却连脖颈和手腕都透出难以言喻的脆弱之感,让人忍不住生出恶意折磨的欲望。而武田也能明白地感觉到,土方对此类折磨并不反感,反倒像是在有意激励他这么做一样。这人或许真是凡事都天赋异禀,仅是初次委身于人,就似懂得不逊于青楼若众的诱术。不过到最后,土方究竟还是承受不住,有些惊惶地摇起头来,双手也摆出推拒的姿势。只是那眼底可怜的湿气,喉中压抑的喘声,还有略带责怪的一句“不要”,却让武田情火更炽,越发无法停得住手了。

事后武田起身点起地灯,才发现土方已在脚边昏迷过去。他脖颈微斜,后脑刚好抵在绘着梅树的衣柜拉门上,呈现出某种安静的死态。血红的梅瓣在障子的斑驳投影间落下,好似坠在了他的头发和衣襟里。武田又将纸门拉开,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会儿愈演愈烈的雪,然后转过头去,再次望向土方。这一回他恍惚感到了一阵怪异的恐惧,仿佛两人的地位重又颠倒回去了。他蓦地奇思妙想道:那具倒在地上悄无声息的身体,没准正是自己被杀死后的样子。

“你是在暗算我吗?”他这样自言自语起来。呼啸的冷风不断灌入,衣柜旁的人似是冻得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清醒的迹象。

武田突然回想起今日来此的原本因由,胸中升起一股杀意。既然迟早与土方你死我活,那么不妨趁此机会,先发制人再逃之夭夭。他一边如此想着,一边拔出了之前从那人腰间拆下的佩刀。

但他转而又想到,或许这正是个陷阱也未可知。

他终究只是割取了一绺头发,作为对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的纪念。以前武田与人欢好后,便有从对方身上索取纪念物的习惯。有时是一片衣帛、一枚断甲,有时甚至是以割破的手指写的情信,都按年月顺序收在一只陈旧的木盒子里。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眷恋难忘,抑或仅仅是一种收集的怪癖。土方的头发非常细软,简直与他本人的刚烈脾性迥然不同,即使放在那一盒的阴柔之物中也不会显出丝毫不妥。而且武田想,将这头发与那些自风月场里得来、见不得光的东西放在一起,大概也算是种微不足道的报复了罢。

狛野遇害一案最终不了了之,监察部对武田的追查也暂且搁置下来,庆应二年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来年开春时,新选组升任幕臣的事被提上日程,激化了队内尊攘派长久累积的不满,致使他们以伊东为首,分裂出去组成御陵卫士,名义是为刚过世的孝明天皇守灵,实则暗中接洽萨摩、长州,准备改旗易帜。按理讲,这对一直伺机勤王的武田来说亦是个转换阵营的绝佳机会,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跟随伊东离开,原因无他,仅仅由于近藤和土方对此事一反常态的宽容态度,让他有了极为不妙的预感。

局中法度禁止脱队一条,铁律如山,四年以来,违者无不惨死。若说近藤或许还会被伊东漂亮的言辞动摇意志,对其网开一面,土方则绝无容许旁人忤逆他亲手所订规矩的心胸。更何况早在伊东初来乍到时,武田便感觉到土方对其怀有强烈憎恶,想他之所以忍耐至今,大约正如待自己一样,无非是尚未来得及抓住斩草除根的由头罢了。故而伊东现下公然叛离的行为,兴许恰是给土方主动送上了他长期苦寻不得的、将尊攘一党赶尽杀绝的出师之名。

武田一思及此,便觉得毛骨悚然。他想,御陵卫士的死期必定比新选组来得还要早。伊东虽有才气,可若论起那些玩弄阴谋权术的下作智计,是根本称不上土方的对手的。

然而无论如何,经此分裂之后,所失人数实在过多,新选组仍是伤筋动骨。土方比以往更为忙碌了,面容也憔悴起来,武田每次与他相见,都是在商议队务的冗长集会上。前一年年底意外的情事似乎对他们二人暗中剑拔弩张的关系没有任何影响,土方面对武田时,就如面对每一个被他疑有不忠的人,待以面具样冷漠的礼节,不见分毫异状。如若不是盒中那一缕断发的存在,武田甚至要怀疑那场雪夜的艳遇是否真的发生过。

武田有时会将那绺头发拿出来把玩,然后双方交合时的场景便历历浮现在眼前。不论是那人秀逸玲珑的体态、惊心动魄的眸光,还是两相偎依之际严丝合缝、水乳交融的美妙滋味,若说他全不怀念,确不过是自欺而已。武田常暗自琢磨,土方既然素来无意于众道,更不可能格外对他青眼有加,那么当时究竟为何没有拒绝他伸过去的手呢?可是思来想去,他始终得不出合理的结论。

六月中旬,新选组驻地迁址不动堂村。就是在这个当口,队中俶尔传开源头不明的流言,说武田暗地里与萨摩藩相互勾结,是倒幕派的内应,或将马上被按队规处决。武田心想,狛野之死迟迟无音的下文,时隔多日总算是来了。

他寻思良久,决定再度前去土方的住处交涉。对方先行散布谣言,必是苦于没有证据、已略微沉不住气了,而这个认知不免让武田生出了几分负隅顽抗的底气。亮白的天空黑云密布,处处闷热潮湿,似是暴雨将至,武田垂目望向光线阴郁的室内,蓦地又看到衣柜门上四散飘零的惨红梅瓣。他没来由地想道,这树落梅风姿虽美,看起来却犹似凝冻一般,尤其放在如今的盛夏季节,更是无端透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怪诞之感。而就是这时令倒错的感觉,竟教武田莫名有些心慌了起来。

土方正在屋内擦剑,见武田出现,只是悠然抬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听起了他的自辩之词。最后,这个从头至尾表现得毫无纰漏的人轻笑了笑,佯装不懂武田暗指其为背后主谋的弦外之音,仅极简短地说了两句话:“这件事我已命令山崎彻查,定会还您一个公道。今日请您先回去。”

武田既未回答,也似没有即刻告辞的打算。他的视线停留在那双按住剑柄的白皙的手上,又缓缓上移,掠过光洁的指甲、领口内侧肌肤上些微的暗影、纤巧优美的唇,以及周遭井然有序的布局摆设。一切都与他半年前所见别无二致,却已是了无生气的冷,不再带有一丝勾情动欲的迷乱痕迹。武田猝然感到,那夜他在雪见障子前遭逢的、鬼魅般清幽淫艳的姿态,或许亦是像这柜门梅花一样悖逆自然的异怪之景,是个别有用心、刻意所为的幻象。他心中霎时失落不已,继而被一股遽然烧起的怒意占据了胸膛。

见他迟迟不动,土方终是容色略变,眼神也逐渐带上了压迫感,虽未明言,但显然已是在逼他离开。

“那么多有打扰了。”

武田咬着牙如此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当晚他就拜访了河原町四条的萨摩屋善左门卫,请求对方代为引荐,让他中村半次郎相谈一次。

萨摩藩邸一行异常顺利,然而当武田走出门时,望着四下大雨瓢泼,却明白自己死日已至。直到此时,他才恍然领会了土方诸般言行的全部用意,并深感于其人心机的可怕——与中村谈话的席间,他曾不慎说出自己怀有藉萨摩之力覆灭新选组的念头。武田知道,他在孤注一掷决意叛变的刹那所想的事是何其愚蠢:倘若大功告成,或许也就能有机会将那弄尽人心的美丽毒蛇独占在手、肆意妄为了。

多年后武田再回想起此段往事,竟觉得自己当日的心境颇有几分壮烈。从四条回屯所的一路上,他有如彻悟般想着,既然不幸遇着如此阴损对手,下场终归是必死无疑,那么为爱欲而死,倒也算不得窝囊。与此同时,他对土方的恐惧之情也消弭无踪了。大抵是不畏死后,再看尘间之事都犹视泡幻,此时的土方于他而言,撇去平日种种虚实难测的伪饰,剩在脑中的竟仅有那夜怀抱里一具风情慑人的身体。他对这身体,不再抱有什么仇恨,反倒生出了似对命中眷侣一般的爱惜之情。说来奇怪,明明处在绝路上,却突然对将自己暗算至此的罪魁祸首心生爱意,武田当时的想法,是他日后再怎样苦思冥想都无法理解的。

那一晚武田独坐房中,点起油灯来,将满盒的旖旎之物悉数烧了干净,仅仅留下那人的一绺头发。他又拿出纸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成一封长信。信中不但记录了对方如何以色相诱他交合、又如何以拒人千里之姿激他投敌倒戈,还将二人欢爱时的全部景象详尽描摹了下来。从门外发光的冰面、横斜的松枝,到朦胧灯火间昏死之人的衣香鬓影、胸腹处交错的淤痕、脊背上凉薄的雪气,无不巨细靡遗,其笔法之张扬露骨,即使说成是什么艳情题材的町人小说,也不会教人觉得奇怪。次日傍晚,武田便是将这封书信和那绺发丝一道揣在怀中,去赴了组内几位高层人物为他备好的鸿门宴。

落座之前,几人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纷纷言称已闻说武田投靠萨摩一事,虽不舍在此分别,还是祝他今后仕途坦荡,平步青云。土方听着这些话,神情颇显愉悦,仿佛在看一场亲手安排的好戏似的,也抿唇微笑起来。武田走到他对面时,他极为客气地说道:“那么望您腾达后不要忘了旧日情谊。”而后面前人抬起阴凉的双目,若有所思地凝视了武田了片刻。就在武田将要感到疑惑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蓦地从那人宽大的袖底伸出来,状似不经意地按在了他的左肋上。

武田暗自一惊,心想还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果不其然,酒宴进行了大半时,土方忽而打断正在进行的谈话,站起身来柔声说:“武田君,我有一些私事,想借一步说话。”

二人相继走至集会所隔壁的广间内后,武田还未来得及开口,土方便直言不讳地问道:“那形状是一封信罢,我摸得出来。您在里面写了什么?”

“此事的详细经过而已。等我死了,会有人从我的尸体上搜到它,带来给诸位看见。”武田叹了一口气,转而又说:“您为了杀我,竟那么舍得委屈自己。”

“我也没料到,您是如此意气用事的人。”土方像感到有趣似的答道。“不过您倒无需多虑。若是说去年那件事,对我而言其实算不得委屈,甚至不乏美妙之处。”

“是吗?”武田闻言上前几步,猛然攥住土方的手腕拉向自己,低声说:“那么再来一回,我就把那信给你。你也不希望让人知道,没错罢?”

眼前的人微微一怔,向他投来的目光起先是难以置信的,旋即又带上几分像在评估他话中真假的锐利意思。双方对峙良久,土方才终如投降般苦笑起来,慢慢仰起脸庞,稍偏过头,将两片泛着冷意的唇贴上了他的嘴角。武田按抑住心头的得胜喜悦,面无表情地加重手上力量,揽紧臂弯间纤瘦的腰,又半是强迫地压上前去,把这朝思暮想的身体抵在广间深处的金屏风上。巧合的是,今次的屏风扇面亦满绘着梅花,不过与上回的缤纷血色不同,这金底上的梅是不掺杂质的白,也远未到凋落的时候,正密密麻麻地开在长势狰狞的枝干间。大片白花如同暗夜里一丛冤魂,显得阴惨无比,与那人肌肤相贴时,倒像是来索命的一般。武田一面欣赏着眼前这地狱似的光景,一面在那具瘫在屏风上的、不断因痛苦而剧颤的躯体内耸动着,直至一道鲜血如涌出的泉,沿着他托住对方双腿的手臂急速滑落下来。

暴雨仍然未停,闪电的光照得屋内忽明忽暗,犹如幻境,从房檐泄下的哗哗水声也仿佛在特意为二人提供屏障,教武田连那婉转悲凄的细鸣都听不清晰。土方的额头搁在武田的肩上,凌乱的长发扫过他的颈窝和胸口,状貌极为无助,武田默然看着,竟不由幻想起若这人被放在断头台上该是什么模样。这个残酷的念头蓦地使他更为兴奋起来,他感到一股奔腾的热血轰然冲向头顶,然后情不自禁地扼住了怀中人细白的脖子。土方像是兽类垂死般猛挣了一下,朝后扬起头来,露出了一双溢满清泪的眼睛。武田见状,伸手死死抓住他脑后的头发,不明就里地与这双眼睛茫然对视了一瞬,终是在近乎癫狂的快意中宣泄出来,结束了这场匆促而为的性事。

土方一语不发地整理好衣饰后,武田依言将那封书信递交给他,站在一旁意犹未尽地看着他把信中内容从头细读了一遍。不多久后,土方的脸便已恢复从容平静,除了唇上渗出的血丝,别处都与他进屋前的样子毫无分别。武田有些诧异地想:为何他即使看到这样的文字,也不见有动怒的迹象呢?

将最末一行阅毕,土方端起一支蜡烛来,就似武田对那盒纪念物般,把这封信彻底烧成了灰,连边边角角都没有剩下。接着他用绢布擦净双手,转头望向武田,似是颇感可惜地说:“您确实是个人才。”

“您就不要笑话我了。”

武田说完,才发现自己的齿间不知何时渗出了腥涩的血味。

二人回到席间,致过歉,又喝了三巡酒,近藤就说要起身送客。武田走得极为利落,甚至可以说是很失礼的,没有同任何人告别,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他从未喜欢过的地方。

雨终于停了,深夜的小巷万籁俱寂,月亮在地面的积水中飘忽地游来荡去。走到鸭川钱取桥时,武田忽而想起那绺早先被他藏在怀中的头发,伸手摸了摸,居然始终都没有掉。他沉思了片刻,然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叫出一直尾随在身后的杀手,不躲不闪,迎向了劈面而来的一刀。

竹田广与他口中那位所谓仇人的全部交集,大抵便是如此。被一位行脚僧从鸭川河滩上救起后,他改名换姓,此生都再未回过京都。他的伤势很凶险,刀口仅偏离心脏半寸,也不知道是那位下手的剑客稍微留了情,还是他实在命不该绝,终是有惊无险地堪堪躲过此劫。暗中请故乡的旧识捎来生活费后,他先在滋贺养了大半年伤,待到行动无碍时,便一路南下,最后到濑户内海一座鲜通人烟的岛屿安顿下来,度过了后半段的生命。

关于新选组后来的境遇,竹田在旅居的路途上也偶会听人说起。因为起初他还在关西,消息来得相对容易些,所以无论是伊东一党很快遭到血洗,抑或新选组败走鸟羽伏见、与大势难挽的幕府军一起撤去江户,他俱是在发生不久后便得知了大致的经过。但当他去了南方后,戊辰战争的烽火已烧着大半个日本,阻断了不少通讯,且阵地愈发北移,细枝末节的战况渐渐不再能有人讲得清楚。他先后听闻几位故日同僚分道扬镳、又几位身死、几城陷落,夹杂在真真假假的流言中,无不历经许久才得到确证。他有时会想,既然一切都如自己曾经所料,那么当初为何不再多忍耐些时日,到新选组败如山倒,想必饶是那人也顾不上去惩罚每个离开的队士了。不过他又想,就算是那样,也未必会比如今的命运更好,或许绕来绕去,结局都是一样的。

硝烟平息了几年后,竹田才终于获悉那人早在箱馆战死的事。他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境是怎样的,似乎不管是拍手称快还是扼腕叹息,都未免有些太晚了。

竹田拉开抽屉,又翻出那绺被他保存至今的头发。这头发约六寸长,粘满肮脏的砂土和血迹,早已看不出原本清丽的色泽。血是他被刺杀的那夜从胸口喷出来的,刚好溅在怀中的头发上,开始还是很新鲜的红,后来就慢慢结成了棕褐的硬块,与河滩上带来的淤泥掺在一道,再也辨不出彼此来。不知为何,他一直不愿去清洗这些污秽,仿佛执意要让它们原封不动地维持庆应三年的面貌。而且说来奇异,每次他把这绺头发绕在指间摩挲,都会在当夜做关于那人身体的梦。有时是完好的,有时却布满刀创弹孔,是竹田未能来得及在现实里真正见到的样子。梦中偶尔也会出现他自己,扮演着施暴者或是求爱者,在没有活人的废墟中按住对方慌乱的挣扎,拂开雪片般坠下的樱花,俯身去亲吻那两瓣他从未吻过的嘴唇。

确知那人已死后,他便开始把这绺头发随身携带,却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了。过往种种俶尔烟消云散,有人问起头发的来历,他也只说是仇人的东西。四十五岁后,他仿佛又过回了去京都前的逍遥生活,整日只顾工作糊口和看些闲杂图书,再不过问政局时事。唯一的变化大抵是他莫名其妙地对众道永久失去了兴趣,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性爱的体验上已经圆满的缘故。

竹田广无病无灾地活到八十岁,最终离世时十分平静,算得上是寿终正寝。简单置办的葬礼上,做法事的僧人见到棺材里的头发,感到非常不解,便找到竹田生前的邻里问明了缘由。最后那面容慈悲的僧人摇摇头,颇为叹惋地说道:“这位老人对仇家的旧物如此挂怀,怕是有什么没世难忘的冤恨罢,还真是个可怜人。”此时已是大正二年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