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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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色(二)

  • NC-17
  • 家三,東軍全體(?)x三成
  • 莫得感情的一些無慘(咳)有點致敬芥川的《地獄變》

石田治部少辅是十日前在伊吹山中被俘获,游街示众后再由黑田长政押送至京都的。他被送来以后,我虽未得见,却也时时耳闻。据同僚说,石田治部流亡途中几乎水米未进,被捕时已疾病缠身、性命危浅,然而内府大人竟胸襟颇为宽广,非但未尝亏待于他,反倒对这位昔日的政敌以礼相遇,命人为其医治调养,接风洗尘,一早便备下了合乎大名规制的衣饰和宴席。我当时只想,毕竟是败军之将的断首宴,死到临头,就是豪华一番也无妨,但未料到这身如此美丽的衣物赠送予他,到头来竟是为了这样脱下去的。

内府大人的手已落在那件衣服上。他的神色有些奇怪,既不包含凶恶的威势,又不像其余男人一样亢奋失智,而是清明和蔼的,细看起来,甚至含有少许成熟男子注视着年幼新妾般的浓情蜜意。这场景给人的感觉,就好似大人幸得枯木逢春,而这新妾又是如此貌美,以致教他不顾她曾有几段情史、抑或是否不慎失了足,只决意要好好爱惜似的。可怪异的是,他的神情虽温柔,却丝毫不令人感到安适,反而加剧了我心中一阵阵难以言述的怖惧。后来我想,那夜我之所以始终处在惊悚骇然之中,大概正是因为在场每一个人的状态,都与他们白日里真正的身份极不相符。从德川内府,到那几名以施虐取乐的将领,再到如遭极刑的石田治部,皆若饮下了各不相同的巫药,不仅教皮肉之欲烧穿了头脑,而且不再能确切识得本来的彼此,就像坠入别个剧中、被摆乱了关系的木偶戏团一般。这样一来,他们竟在未曾闻见过的处境里相互生出虚无的畸爱,既知其天一明即会消散,便无所顾忌地展露出百般怪相。

在我仍然愣神之际,内府大人已将火把递给侍从,双手抱起地上的人,用和缓的节奏来回爱抚起他脑后的发。石田治部微弱地喘息着,抬起胳臂颤巍巍地搂住大人的颈项。自醒来以后,治部就始终面容恍惚,神魂不清,似是谁人都认不出了,对那些方才玷污过他的、曾经的同僚与如今的敌手,皆是不带情绪地茫然瞥过几眼,便视若无睹地再不去看。但说是不带情绪,他的身体又像是在因为害怕而不住发着抖。男人们有些兴奋地盯着他颤动的样子,从略微偏折的脖颈一路打量到小巧圆润的臀部,然而慑于内府已叫了停,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强自恭敬地立在原地,目光却恨不得钻入那个仍在臀缝间翕动的入口中去。

“你看,他不是很淫乱吗?可惜我们都做不了他第一个男人喽。”终于有一人忍不住小声咕哝起来,剩下的人则相机附和着,嘴里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好像还在回味方才的美妙滋味。

石田治部的面庞这才笼上一点如梦方醒般的屈辱。但很快,他又重新闭上双眼,埋首将脸颊贴在内府的胸口上,无意识似的轻轻摩擦着,看起来竟真的像是恋主的猫一样了。内府好似很享受地半眯起眼,放在他髪顶的手下移到颈窝处爱抚片刻,又将那初雪地般的绵软脖子托高起来覆上自己长满胡须的唇,动作依然柔和,但也仿佛只要稍使些力就会将指掌间的血脉掐断。

过了许久,至此都逆来顺受的人无力地挣开钳制,同时呢喃着说起话来。那语调乍听软糯,再听又似含有几分断刀折剑般的悲哀惨烈。他说:“秀吉大人,对不起。我已经尽力,却不抵才能不济,功败垂成。”

我不由一怔。石田治部是在苦痛切肤、意志朦胧的时刻,错觉见到了思念已极的故去旧主,不由自主地向其在天之灵请罪吗?抑或是遭受到严酷的虐待后,此时的他仅顾得上汲取一丝救命的热意,并不晓得自己正依附在谁的怀抱里,竟是已连内府大人与太阁大人都分不清楚了?周围的侍从皆显出大惊失色的情状,似乎极怕内府大人会就此震怒,适才还语出轻浮之言的诸将亦纷纷噤了声。可内府大人却好像浑然未觉似的,仍旧面露宠爱之色,如诱哄孩童入睡般拍了拍怀中人的背,说道:“没关系,你做得好。现在也不要害怕,谁欺侮你,待我去杀掉他们。”

石田治部温驯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含混地呓语道:“还是不要了。”诸将们见状,却都齐齐坐地而拜。内府扬起双眉,未加理会,只自顾自地转过眼,对一个一直跟在身后、至今都毫无动静的矮小男人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器具可带齐全了?立刻就开始罢。”

至此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他看上去颇有些畏首畏尾、不善言辞,额上遍布皱纹,两鬓也已斑白,年龄大约有五十岁上下了,身着破旧的灰褐色羽织,手提一个很大的包裹,应当是刚才同两名适从一起过来的。由于刚才站立的位置处于光线几乎照不到的阴影,他始终巧妙地在这出乱剧中遁了形。但听了内府的话后,除去石田治部依然是神思游离的模样,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齐刷刷地落在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身上,就连火把的焰芒都好似向着他靠近了几分。他不甚自然地接受着乍然凝聚过来的注目,上前几步,低下眉略显笨拙地答道,“齐全了”,而后就地跪坐下打开包裹,一件一件拿出里面的东西,凝神想了片刻,又说:“学艺不精,怕是有负大人厚望。”

“宫岛先生莫要谦虚。您可是京城第一的画师呢。”

“但今日所见色相之绝,实难摹状。就似冬椿夏雪,非颠倒时令所不能见。”

“那便只好烦请先生尽力而为。”

我闻言睁大眼睛,原来此人便是赫赫有名、技艺冠绝京城的画师宫岛平智。对其大名我早已久仰,却是到今日才初回看见他的真容。传闻宫岛先生笔触极为绚丽哀艳,常以浓墨重彩描绘妙龄美人的死亡仪态,不想本人外貌却如此平淡无奇、泯然众人之间。内府大人一向对宫岛先生颇为推崇,我也因此有幸在御殿内的搪门和屏风上见过他的不少画作,其中有官家的小姐死在缢颈封喉的金丝下,有盛装的贵妇被黑云状的鸟群啄食至皮烂骨透,也有稚嫩的雏妓全身缚满铁链、遭人幽禁在氾着血光的阴宅中,神色娇柔可怜又空洞无情。此外还有传闻,说内府大人在道场地下设有罕为人知的密室,专供寻欢作乐所用,密室的屋顶四壁全部画满了半是交媾、半是虐杀的春宫图,色泽张狂饱满,景象惨绝人寰,正是出自宫岛的手笔。这些春宫图我未尝亲见,所知一二皆是根据家仆的口耳相传想像得来,不过听旁人描述得那样绘声绘色,我实在早已暗暗好奇不已,不料今夜偶遇之事竟成了我得见这位大师现场作画的奇妙机缘。

此时不知从何处来了第三位侍从,手持一张轻便精巧的矮桌,将它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宫岛先生面前。宫岛在上面铺开一张绢布,用镇纸压住,再一一排开松烟墨、金银箔、各色颜料和大小不一的描笔与染笔。众人看着他动作,全都作出凝眸屏息的样子来,使周遭的场景顿时陷入了古怪的寂静。火把的光在漫天阴云下烧得通红明亮,将形状变幻莫测的竹影投射在画布上,而后就在宫岛聚精会神地落下第一笔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压抑模糊的鹳鸟鸣叫。

我心道不妙,这不正是下雨的预兆吗?果不其然,约半个时辰过后,党宫岛已差不多将治部此刻蜷在大人怀中、犹似山石之间病藤弱柳的身形栩栩如生地描画到绢上,天空深处开始有蚊蝇般的雨点乱纷纷地坠落下来。

眼见雨水几欲要将案上的画作沾湿,宫岛先生一急,发乎本能似的俯下身去护住画布。内府大人也似有些吃惊,仿佛并未料到风神雷神如此不承美意,偏要在今日毁坏他本该十分尽兴的计划。正待他斟酌着启口、将要下达进一步的命令时,一件谁都没有想像到的事情发生了:石田治部像猛然寻回了意识一样,从内府大人腰间抽出佩刀握在手里,跌跌撞撞地走到正伏案趴着的画师背后,将那把刀狠狠插入了宫岛干瘪单薄的躯体。

这一刀插得极猛极深,雪白的刀尖穿过左胸,堪堪从衣物上透出一半,粗观起来大约距心脏只偏移了几分位置。宫岛先生毫无防备地受此一击,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就瘫软着落下手臂失去了意识。石田治部赤足站着,脸上现出某种茫然而残酷的神色,轻声低语着什么我听不清的话,伸手将刀身拔出来又连续浅刺了三五下,才好像终于感到疲倦了似的,松开五指将那把镶金带玉的刀随意扔在了脚边。他不着寸缕的手臂几乎是和刀身一样剔透的白,双腿间滚落的血珠则闪耀着与打翻的丹砂颜料别无二致的殷红光彩。我情不自禁地想,治部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是否也是这般模样呢?若是的话,也无怪乎内府大人和几名东军部将见之动起淫恶欲念,忍不住要筹谋着做出今日之事了。

宫岛先生胸口溅出的血落在绢上,一点一点地在他方才描绘出的人影衣料上开出红花。内府大人定定地注视着这一幕,先是看了看画,又抬眼去看正逐渐发起抖来的石田治部,似乎刚刚从此件突发事故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我原本猜想着,大概他立时就要下令把治部拘押起来了,或者再凶狠一点的话,就是当即将其斩杀也并非没有可能。然而出乎我所料,大人非但一句话都未说,反而眼底烧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痴迷狂热的光,低喊一声走上前去,直接将治部按倒在昏迷画师的后背上,不顾对方垂危似的挣扎,就地解开衣物与之媾和起来。

大人一面啃咬着身下人的肩脊与耳侧,一面取下腰间的刀鞘轻轻抽打起他微耸的下体。治部承受不住地哀叫出声,但这虚弱的叫唤又很快被淹没在排山倒海的隆隆雷鸣里。银青色的闪电一道道劈开密云,使这处小小的林间空地忽而亮白、忽而漆暗,再映衬着轰烈焚烧的火把,竟是越发近似地狱阴川百鬼出动的景象了。内府大人孔武有力地挺动着身体,仿佛重新焕发出了青壮年时的蓬勃容光,剩下的人则都如痴如醉地观看着,像是在瞻仰什么圣迹一般围绕桌案站成一个规整的圆,抬起傀儡肢似的僵硬腿脚,一步一步地朝中央的三人逼近。在闪电光芒的照耀下,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眼睛,目眦尽裂,极其可怖,赤红间黑,犹如烟炉中烈火烹油。我惶惑万分,忽然觉得自己必是逾矩窥探了什么不可见之事,是不能继续留在此地的。若眼前这一幕真是鬼狱所造之景,那么在世的人看到了,岂不是触犯了禁戒吗?

想到这里,我便仓皇地逃离了,临转身时瞥见一位部将眼中倏忽涌起清泪,但也已无暇细思其中意味。竹林突然变得像是无穷无尽大,我一味向前摸索着路,满心只希望将那噩梦甩脱到身后去。可是不论我怎么走,总有大人的低沉嗓音透过淋漓雨声传来,所言倒无甚特别,基本是些交欢之时的调笑话,“当真是人间名器”,“我曾经只当你妖言惑主,看来到底是小觑了”,“我与太阁相比,本领又如何呢”,如此云云,忽近忽远,无止无息。狂风将竹叶摇得哗哗作响,鹳鸟仍在叫,乌鸦也重新叫起来,城外的山林中还隐约有杜鹃在哭啼似的叫。不知是否出自幻觉,待我走得远了些,石田治部和宫岛先生的悲吟亦愈来愈清晰地充塞在我耳中,音调高亢得极其古怪,就若近在咫尺,一个柔媚不堪,一个命悬一线。我再也辨不明自己的位置,昏沉的头脑就像蛛网中的小虫一样被所有这些声音死死缠住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居处的,只知道再找回清醒的意识时,已经是长夜尽头天色破晓之际了。从此之后,我一直努力忘掉那日所见的光景,然而事与愿违,诸般声色实在过于历历鲜活,以至于我即使在睡梦中都不时重温。石田治部三日后被送去刑场砍头,临终前举止有节,并无异状,内府和几名将领举众而观,亦面色如常,又教我怀疑起那段经历的真幻来。再隔几日,我听闻画师宫岛平智走夜路时不慎遇劫、受了重伤,恐不久于人世,不出一月果真传来噩耗,说是医治无效,他已经死了。

但宫岛先生为世人留下了一幅绝笔作,非但瑰奇得教人叹为观止,也是那件事曾发生过的唯一凭证。

画中是一个衣着华服的人,姿态美丽,却不露脸,以致雌雄莫辨,只看得到头发、背影和半掩于衣物下若隐若现的莹白四肢。他在参天竹林里被一条盘旋的大蛇裹挟着,身形近乎倒立,双臂求救似的举起,乍一望就如将被吞食的猎物。然而细观起来,那蛇的模样又像含有某种爱恋,正很亲昵地将蜷曲的蛇信贴合在人的颈侧。蛇的一截尾巴是隐去不见的,看上去本应从人的腿根内侧穿过去,却不明何故突然消失在其间了。整幅画面的着色无比失谐,与宫岛先生以往的手法都很不一样,画竹子时用了清透渺淡的水墨,画人和蛇时却拿刷笔将色彩涂抹得极尽粘稠浓艳,尤其是血红的衣服与猩红的蛇信,表面都并非寻常颜料均匀平滑的质感,而是几处晦暗、几处刺目,几处稀薄似雨、几处干硬如石,起承转合皆无踪迹可循。因其异样罕见的运笔,许多人见了这画,总说心中感到不太舒适,甚至会生出没来由的恐惧和如食荤腥的作呕之感。但不知为何,它又教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有人凝视得久了,竟变得口出乱语,疯疯癫癫。

后来,这幅名盛一时的遗作被德川内府收为己有,用以妆点私居壁龛,自此不予示人。又过五年,内府安置此画的房间无故失火,虽及时扑灭、无甚损失,然墙上卷轴不翼而飞,连灰烬都未有分毫剩下,由是自日本销声匿迹,再无人知晓其下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