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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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鬥-下(三)

  • NC-17
  • 《信長協奏曲》同人
  • 秀吉x光秀。監禁。光秀未死在本能寺的私設。

自那以后,二人之间便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沉默,仿佛突然不知该以怎样的身份与彼此相对了。秀吉有时会想,那个曾经与他密约僭主、后来又行至反目的同谋,与如今枕边这个如花器般任他赏玩抚弄的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呢?光秀的伤势好转得很快,甚至像是得益于情事滋润似的,断掉的骨头几乎在一月之内愈合如初,连头发都生长得比以往更为繁茂了。然而不知为何,他的肌肤却日复一日变得黯淡,就似潮阴处的屋墙上粘连的蛾翅一般,透出濡湿的冷白色。说来有些奇怪,这种白极易染上别的色彩,不论是凄冷的月轮、灰濛濛的雨,还是燃烧着的昏黄落日,都会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久久地停留,犹如染笔似的晕开一片浓稠郁结的光。而在秀吉与他交合的时候,因为总会控制不住地流下涔涔冷汗,光秀的肌肤竟愈发显出光怪陆离的状貌。秀吉记得清楚,那脊背若是笼在惨红的灯里,便似挂满细密血珠,而若掩在衣料的阴影下,又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不洁之感,看起来就像是为了渗出男人的体液而存在的一样。

这样的场景时常让秀吉感到难言的兴奋。他曾暗暗想过,自己的这个趣味,或许在凌虐仇敌的快意之外,还出于某种对病畸之美的渴望。他早已忘记自己是从何时起觉得光秀美丽的了,只知道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是不愿意让这份美丽消失的,并且一直毫无凭据地笃信它确实不会消失。但毕竟光秀的美,又从来都不是适宜健康地存续于白日下的东西,所以秀吉也未尝做过什么呵护爱惜的事,反而始终随心所欲地任意折磨着他,乃至一度隐晦地希望,但凡光秀不死的话,那么最好也永远都不要病愈,即使常年溃烂地流着脓血,大概仍是只会让他的美丽显得更加灼人的。

也是出于相同的缘故,秀吉在幽禁那人的房间内,将所有的油灯都悉数换上了红艳艳的罩子。如此一来,光秀身上诸般快要长好的疮疤,便重新又像是在他刀下新鲜裂开的一样了。光秀看着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曾发出过几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教秀吉不免怀疑是否已被那人看穿了这些难言的想法。但当他想要仔细分辨笑中的情绪时,又发现光秀注视他的眼光很空,除却漠然的好奇别无他物,浑似路边的漂亮孩童心感有趣似的望着一个举止反常的怪人。直到这时秀吉才乍然明白,不仅是他常觉光秀变作了另外的人,对光秀而言,自己也与过去不是同一个了。他忽而感到一阵没来由的胆战心惊,伸出手去唐突地抓住光秀的手,光秀害怕似的颤了一下,却也没有挣脱,再抬起眼看向他时,已如找回了记忆般,重新透出和当年别无二致的阴骘孤傲来了。

“你后悔没烧死我罢。”

他平静地开口,似乎在刻意揭开疮疤,可又好像只是借此道出了自己暗中相信的宿命,并未含有多少质问的意思。秀吉怔忪半晌,本欲否认,却不知怎的总觉如鲠在喉,终是从那人宽大的袖底收回手来,想了一想,又取下灯罩,将掌心移到摇曳的火焰上。

“真疼啊。”秀吉低沈地叹了一声,凝视着焰芒穿过指缝窜起,将树根样虬曲的五指影子投上身侧微明的墙壁。光秀出神地望了片刻,而后浅浅垂下眼去,双手微颤著拢起脚边的灯罩,竟如鹦鹉学舌般跟着重复了一遍:“是,真疼。”秀吉闻言看向他,他敛了敛眉,唇角一牵,又勾动出一丝诡诮的笑意,慢慢说:“被火灼了,再被冰切了,皮肉大坼,好似红莲华,不正是眼前这灯的样子吗?”

直到很多年后,秀吉陡然回忆起此日之事,才发觉光秀这句不知是无心抑或有意的谶语,竟精确地预示了他最终的结局。但是在当时,秀吉只感到那人无端的回话如此莫名其妙,以致教他顷刻被一股不可名状的烦躁之情吞没了:明明活在现世,如何却能将平凡器物看作八寒地狱的景象呢?那一日黑夜来得早,连天色都不同寻常,时而有垂织的乌云降下细雪,时而又晴朗空澈,密布繁星。岁末的阴风砭肌剜骨,不仅透窗袭入,还自席底幽幽爬升,吹得光秀肩颈处的发缭绕着颤动起来。光秀的坐姿始终纹丝未改,便衬得这些许颤动极为清晰,犹似能描绘出气流精妙的纹络,然而怪异的是,他的唇鼻眉眼却愈发昏暗不明,仿佛随时会消融在背后纸窗映现的模糊雪影中。秀吉听着死寂的雪声,恍惚觉得除却身中一腔沸血与地上几点飘摇的火光,四处皆寒如荒野冰窟,包括那人在内,连一个与他近似的热源也没有。方才那股烦闷慢慢变作驱不散的悲哀,这悲哀是教他很陌生的,于是他强自将其压了下去,又好像为了抵抗恐惧似的,终究勉力从悲哀中酿造出熟悉的施虐欲望来。

“你这是怕冷了。”秀吉佯作温和地笑了笑,然后突然从背后环抱起光秀的身体,攥住他纤薄的左腕,将那些修长的指头死死按在灯芯上。“那便遂你愿望地烧一烧。触碰著这火,还觉得冷吗?”

光秀的腕瞬间绷紧了,青色的血脉条条凸起,在焰芒的舔舐下如同即将干竭的水痕。原本淡得近乎无色的皮肤很快绽出鲜红褶皱,但那人依旧忍耐著不挣扎,也并未吟叫,而是偏过头来,隔着衣料用力咬在秀吉的肩上。秀吉空闲的一只手沿着他的脊椎缓缓向上,安抚一般按住他的后颈,继而将拇指移到锁骨上轻柔地摩挲。他想,这么一来光秀在他的指掌下,就真的是命悬一线了,甚至被周围铅一样的沈沈静默封缄了呼救声。这个念头总算让他感到几分满足,乃至重又燃起阴沈的情欲,将别的事都悉数忘在脑后,好像只要占据着面前这鬼魅般的色相就聊可忘忧了。世上能在杀人如麻的妖魔身上肆意妄为的又有几人呢?他一面漫不经心地想着,一面探手去解光秀头上松松束著的发带。光秀抬起云雾氤氲的眼,望向他的目光近乎温顺,数月来疏于修剪的乌发柔柔散落,环绕住惨白的脸垂至胸前,倏忽切断了二人间稀薄的灯笼光。

许是带着新伤的缘故,那一晚光秀叫得格外缠绵悱恻,几乎又教秀吉生出些高兴的情绪了。然而几日过后,当秀吉再来时,却看到光秀正神色茫然地跪坐在屋角阴影中,用一柄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短刀狠狠剜着手上烧坏的骨肉。鲜血沿着剔透的手臂大股流下,一点点渗入叠席肮脏陈旧的纹理间。光秀听见脚步,面色惶惑地转过头,接着又短促一笑,音容举止皆如尚在梦中一般。秀吉见此,不禁怒从心起,且似被没来由的怪力忽而擎了肩臂,竟不假思索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十手,扬手向着光秀的脊背抽打过去。

“你是在寻死吗?”秀吉怒不可遏地问,手上的动作片刻不停,腿也用力踢在光秀的小腹上。光秀本已被打得匍匐在地,眼下在他来回碾压的足尖下,又不得不翻转过来,先是狂乱骇然地摇著头,然后乍如断线傀儡般突兀地止了动作,倒在秀吉脚边一动不动,连睁眼的力量也无,只有一缕缕焦炭颜色的黏稠黑血从轻启的唇间慢慢淌出来。

秀吉看得心中一惊,这才知道他脏腑有病,但挥出的十手仍重重落了下去,口上也不依不饶地继续逼问:“你族人的命,到底想不想要了?没有我的准许,自残也是不行的。”

光秀不肯回话,甚至像已死了似的,依旧没教姿态发生任何变化。秀吉在那一刻,脑中骤然闪回了一件本已几近忘掉的事。大约十二岁时,他颠沛流离、居住在一间四壁漏风的草屋里,某日回到家中,蓦地见到数条白蛇盘据在地上,屋顶还挂着三只黄莺。他对这些闯进屋来的不速之客颇为厌烦,未经细想,便提刀将它们斩成几段杀死了。尸体色彩驳杂,琳琅满目,他用刀柄摆弄许久,心中居然渐渐生出几许说不清的快乐。后来不知怎的,这些东西竟始终阴魂不散。那年冬天,他每个清晨醒来后,时常在枕旁看到新孵化的蛇鸟躺在窗外吹来的梅花堆中,无一例外形貌瑰丽,身首完整,却无半分动静,僵硬得就好似极逼真的假物。那种剥尽生气的样子,实在与此刻的光秀没有丝毫不同,说是像已死了,似乎还并不确切,倒不如说仿佛从来没有活过似的。当初秀吉虽年幼,却也明白冬天是根本不该有蛇鸟的,若是真的遇到了,恐怕里面其实是藏着他不可见的东西的。

过了半晌,秀吉才回过神来,俯身去查看光秀的伤势。光秀的衣服已被抽打得残破不堪,湿嗒嗒地黏在血肉狼藉的皮肤上,然而再也遮不住什么了。秀吉小心翼翼地搂抱住他,拨开浸满冷汗的额发,从眉心、鼻梁一路抚到线条精致的颌骨。光秀吐出的血终于变得鲜红,和之前那些焦黑的掺融在一道,看起来就似毒虫的节肢一般,有种怵目惊心的狰狞之感。秀吉魂不守舍地用指腹蘸了些许,慢慢涂匀在他干枯苍白的嘴唇上。那人薄薄的唇染满新旧血渍,竟若上了浓妆的艺妓,神态冶艳,却如面具一样无喜无悲。秀吉盯着看了许久,终是恍恍惚惚地想到,他是不是真的死了,而后突然感到一阵迟来的恐惧袭遍了全身。

他哆嗦著放下手,仓皇失措地走到外面,去找医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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