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鬥-上(六)
- PG-13
- 《信長協奏曲》同人
- 秀吉x光秀。監禁。光秀未死在本能寺的私設。
静慈的话音落下后,二人各自沉默了良久。
秀赖听完故事,满心纷乱,想着不料父辈的爱恨情仇,竟比他曾暗中揣测的还要更曲折激烈许多。且不论对方的真实身份究竟为何,父亲对他所倾注的感情,纵使极为病态阴暗,其切骨之深也实为平生仅有。庆长三年秀吉离开人世时,秀赖尚且未到懂事的年纪,可虽说相处的岁月不长,在他幼时的记忆里,父亲也一直是个威严平正的人。眼下静慈的叙述中这个残酷独断、以至终将所念之人摧折至死的冷血恶煞,不论他怎样想象,都无法与脑海中曾认真教他读书习字的苍老人影重合起来。父亲对那位谜一样的人物,究竟是有过怎样不可释怀的深仇宿怨,才会变得好像转了性的两面人一般,即使嚼穿龈血也要亲手将他的一生、连同自己心底禁忌的情意,一道彻头彻尾地毁灭殆尽呢?而这仿佛遭了诅咒、如同毒药似的畸恋之情,又是怎样在穿肠的憎恨中不知不觉悄然滋生的呢?
恐怕起因于某种征服的欲望罢,秀赖想。欲望一旦裂笼而出、横行恣虐,便再也难以控制,他虽年少,却也多少明白一些这类道理。权欲变成色欲,再成爱欲,有时无非是转念之间的事,谁知道不会有哪一日,恰巧因着月光太糜烂,人便错觉连仇恨都增添了几分缱绻?但在那般境况下,这爱欲又是永久无果的东西,终究只会化作皮囊后不见光的第三张脸,愈炽热则愈狰狞,底下藏的不是人颅,而是剌满口子的虚空破洞,除了教心在无法餍足的绝境中憎恨得越发猛烈,便只能留下暗格密室中墙土死灰般的不堪余味了。
这样想来,父亲也是个可怜的人。诀别的时候,他知那人以死而逃,便明白了纵然自己心下如何缠结,到头来对方也对他唯有恐惧而已。他最后说的业障,大抵就是这样的意思罢。秀赖叹了一口气,抬起眼来。
“这就是全部情况了?”他边问边一探手,发现杯中的茶都凉了。
“我与妙海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静慈回答,又起身给茶壶换上新的热水。“关于那位先生可能的来历,我们也曾私下议论过多次,然而终归没得出什么有凭据的结论。”
“太阁过去写给妙海的信,若是仍然保存着,可否借给我看一看?”
“都烧掉了。”静慈摇了摇头。“妙海死前,说这些东西不能留着,还是悉数焚毁比较干净。但其实总共也没有多少,大人做事缜密,或许亦存着怕留污名的顾虑,每次来信不仅极为简短,而且不该教我们知道的事,更是一个字都未曾提过。”
“这样啊。”秀赖有些失望。“这还真是可惜。”
“不过当年幽禁那位先生的暗室,倒是一直都在,也未作其他用处,始终保留着原本的样貌。如果公子真对彻查此事有所执念,我可以领您到那里去亲自看上一眼。”
“是的,是有执念。那么就麻烦您引路了。”
暗室的入口就如静慈所说,掩藏在假山内部一个狭长蜿蜒的岩洞中。洞穴里面漆黑一片,并且顶部极低,需要一面提灯,一面弯腰行走,静慈年事已高、动作不便,故而二人找到通往地下的石板门时,已经花费了不少功夫。石板应是多年无人动过,四周的缝隙间都覆满细细的沙尘,看起来就像与地面融为了一体,见到的人如若不是特意寻觅,是根本无法察觉此处异样的。可教他觉得奇怪的是,石板上面还放置了一些尺寸很小的黄泥神像,每一尊的头顶都洒着清水,而类似的神像在整个岩洞中四处都是,秀赖猜想必定有人常常来此打理,却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何用意。
“是弁才天。”静慈在他身后解释道。“这处洞窟太阴湿,自那人死后,就不时会有碧色的小蛇钻出来,我们思来想去,便放了合水性的神在里面。”
秀赖点点头,半晌没有回话,然后请静慈站到一边,按照她的指示将石板撬起,露出下面的入口。入口后连接着一段粗糙陡峭的台阶,虽然不长,但依静慈的身体肯定是无法下去的,于是秀赖只好让她暂且留在上面等待,独自一人躬身进入到暗室中去。
地下空气稀薄,蜡烛的火焰很快就恹恹欲熄,燃烧的橙芒褪去,只剩一层若有若无的冷白光圈。暗室似乎很大,开头是一段看不到底的曲折廊道,土墙上布满疙瘩,地面也凹凸不平,再打上几缕幽魂反照似的黯淡光线,不由使整个气氛显得愈加压抑骇人。秀赖走了几步,竟忍不住生出一点退缩的心思,然而当他转过身去看进来的路,望见洞口处掩映在静慈宽大的衣袍底下深郁的腿脚黑影时,又忽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教他无法再回头的害怕,只好勉力按捺着心中的不安继续往前走了。数百尺过后,他的面前才终于出现一个开阔规整的四方形房间,遍地光秃秃的空无摆设,而且不知为何顶部涂着诡异的红漆。虽说身侧的氛围好似比之前更逼仄了,但这间房子的壁面相较甬道中光滑平坦了许多,四处也算得上整洁,想来就是建在经堂正下方、当年被用作囚室的地方了。
秀吉在世时,越到晚年越为笃信鬼神之说,秀赖耳濡目染,不免也日渐对相关的事心存敬畏。眼下置身于这个曾将人活葬的牢房,他最强烈的感觉便是此处的确有如怨如咒的阴气存在着。房间的东南角堆积着几十个破旧肮脏的纸灯笼,据静慈所言大概是当初镇阴所用,可由于熄灭之后再也无人理会,此时此刻看上去就像是弃置于此的残肢断骸。秀赖盯着那些脱落了纸罩的骨架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心念一动走上前去,像要搜寻什么东西一般伸出双手在里面拨弄起来。握住其中细如发丝的竹条时,他情不自禁地想道,昔日在那人新死之际,这里密密麻麻的空灯被一盏盏悉数点燃时,又该是怎样一副阴宅鬼火般恐怖而华美的景象呢?这些灯笼或许会像祭祀什么圣物似的,齐齐地照亮那人于回光返照的瞬间留下的凄艳血字罢?
这么想着,他就真的在灯骨丛背后的墙面上找到了那首静慈口中的绝笔之作。两行小字印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确是十分反常地经年不灭,但颜色已经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他必须将蜡烛移到极近的位置,才能勉强分辨出一笔一划的轮廓。对于诗句的内容,静慈的复述是一字不差、本该无甚问题的,然而秀赖却像在执意求证什么一样,仔细凝视着来回默读了数遍,眼睛愈睁愈大,终于毛骨悚然、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
这些陈年的血字,与他在父亲书房中发现的、织田信长来信上的笔迹,彼此完全一致,起承转合都没有分毫的不同。
秀赖不记得自己那日是怎样离开这间暗房,又是怎样同静慈道别、如父亲二十年前一样形魂不稳地独自徒步走下山去的。他只知道漫长的一路上,他都跌跌撞撞地穿行在浸满黑雾的密林中间,直到夜幕降临,他连回去的方向都不再能分得清楚。那一晚他借宿在山腰处一座冷清的寺院里,合不上眼、睡不着觉,夜半时分又听见外面下起淅沥的雨,便起身坐在僧舍门口的石阶上,反复重头回想着整件事情的经过。无疑那个与父亲一生纠缠不清、又终被残酷弃置在半鬼之地的男子,就是曾烜赫一时的织田信长本人,他虽对这一点早有料想,但当他最终实实在在地面对写在墙上的确凿凭据时,仍然无从避免地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惊怖。无论怎么说,这都是秀赖在亲缘关系上应叫一声舅公的人物,也是他的父亲佯作爱敬无比的旧主、乃至执着要将血统归还的真正缘由。而这个人非但没有死在天正十年京都的火海中,反倒被父亲隐去姓名秘密藏匿起来,被迫做着犹如娼妓般尊严全失的事,整个余生都对火焰的形状畏惧不已,那般处境,对他而言想必生不如死罢。并且若真相为此,那么在二十五年前本能寺之变时,父亲必然曾亲临现场找到了依然活着的信长,他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当初被他率军诛杀的叛将明智光秀,真的如后来盖棺定论所说,是策划整起事变、害死信长的主谋吗?
思及此处,秀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忆起曾听到来历不明的传言,说织田家主和明智光秀有着一模一样的脸,而信长曾在未满二十岁时遭逢事故,从此性格剧烈转变,自出生起便缠身不断的种种大小疾病也不医自愈。他转而又想,静慈师傅口中描述的这名男子,举止心性似乎都与众人记忆中的信长公迥然不同,实在太过文雅、也太过凉薄阴郁了,简直就像他数年前留在信上的笔迹与那些不拘礼法的行文间的差别似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当初那场大火中生的是谁,战阵里父亲刀下死的又是谁?父亲对之抱有挫骨之恨的是谁?三人都在世时谈兵议政的往来书简里,以信长之名执笔写信的是谁?
秀赖不敢再接着想下去了。
那日回到城中以后,他百般思忖,最终决定将这件事在记忆中封缄起来,而后一生都再未重提过。至于那两沓信件和藏在暗格中的头发与折扇,他想不出该如何处理才算得当,几经犹豫后,还是在次年冬天上东山顶拜祭时烧灭在了父亲的墓所前。秀赖不知道父亲收到这些东西时会是怎样的心情,会不会怪罪他多此一举,偏偏要去勾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其实早先的时候,由于知晓信长的墓所也在京都,他亦曾考虑过是否应物归原主,却又转念觉得大概那人根本没有真正葬在这里,何况自己究竟深感负疚难安,就算其人确实在此,他也无颜妄自惊扰这位凄凉而死的逝者。此后秀赖便当整件事情从不存在一般,照常处理各类政务,对父亲也尊孝如初。直至又九年过去,他与德川幕府的缠斗走到穷途末路,也失掉年幼的妻子、尝尽家破人亡的痛苦。庆长二十年五月,站在大阪夏之阵的熊熊烈火里,他注视着无数战旗上烧成灰烬的丰臣家纹,蓦地就想到了因果报应的说法。
举刀自尽前,他问淀夫人,还记不记得多年前那场关于血缘的谈话。
淀夫人微笑了,似是在很平静地听着外面破城时喧嚣震天的兵戈之声。半晌之后,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隔着缥缈的焰光望向秀赖的眼睛。
“不妨这样对你讲罢。说来有几分可笑,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半真半假地问你父亲,是否曾爱过什么人。他摇摇头说,没有,怎么会有呢,又惆怅苦涩地笑起来,略带无措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很硬,布满粗糙的厚茧,不愧是在战场上打了一辈子仗的老人。是的,就是那时我乍然感到,他竟已是个需要我照料的脆弱老人了,然后恍惚产生了一丝不明来由的爱情。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或许爱情这一回事,十有八九都是源自猝不及防的怜悯罢。”
秀赖没有再答话,径自闭上双眼。冰凉的刀锋贴上皮肤时,他心头空无一物,只浮现出九年前那日走出柳间后,在青严寺背面的浓雾中望见的一大块飘飘摇摇的墓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