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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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鬥-上(五)

  • PG-13
  • 《信長協奏曲》同人
  • 秀吉x光秀。監禁。光秀未死在本能寺的私設。

“大人居然,这么容易就准许了?”秀赖有些惊讶。他想,原来这就是妙海信中所指的“下策”。虽然滥杀的确是不可轻恕的罪过,但对于一个原本就已活不太久的人来说,连末了仅剩的一点自由都被剥夺、只能如蟑鼠般在天昏地暗的密室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实在不可谓不残忍。“既然太阁对那人如此在意,又为何……唉,也许到头来,他是真的厌弃了。否则,不会连生死都交给别人经手罢。”

“是啊,厌弃了,我开始也这样以为。出事之后,妙海连夜赶到大阪城中,苦求良久,终于获准与太阁当面详谈了一次。她回来后,神色既疲倦不堪、又充满怪异和不解。她告诉我,大人听她讲述那人的恶行时,仅是毫无反应地坐着,面容平淡如常,从头至尾不发一言,最末要起身送客时,才不动声色地说:‘这事我是不管的。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妙海道:‘杀剐的事我们岂敢做呢?眼下的情况,为了避免更多人被害,如若他不走,就只好将他锁到地窖里去了,此后是死是活,唯有听天由命。’大人听毕,沉思了一会儿,竟颔首答道:‘这样也好。那么就按你说的做。’

“在这等性命攸关的事上,妙海是不可能说谎的。因此,太阁在那时,想必是真的已下定了对这个人弃之不顾的决心。不,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在他先前从庵中离开时就下定了,所以才会在回信中说出入土之前再不相见的话罢。总而言之,由于太阁的固执态度和那人自己所犯的凶行,当时我们不仅被推到进退维谷的境地,还不得不弄脏双手为人善后,就算说是已变得对他深恶痛绝、恨之入骨也不为过。但嫌厌的同时,见他遭到占有了他的人如此狠绝的对待,却又不由生出几丝说不清的悲悯。这种事教任何哪个尚存一丝恻隐之心的人看来,恐怕都无法不为一位才貌兼备的男子落得此般下场感到可哀。毕竟,假设没有遇上这段孽债似的恩怨,大概他也能安然地做个像您一样的武家名士,或卓有作为、或平和宁静地了此一生,哪怕在乱世中碰了坎坷,到这个年纪,应该也已经可以享着天伦之乐了。

“我们将他的佩刀夺去、沉到外头的河水中时,他极细地哀泣了一声,仿似丢失了仅有的一棵救命稻草一般。然而这游丝似的声音也很快止息了,他再抬起眼时,里面只剩下一种初生婴孩般单纯的孤寂。此时他已走不动路,体重也极轻,是被几个年轻的弟子一齐架到暗房里面去的。我们本想找山林中的樵人帮忙,但考虑到此事绝不能为外人所知,便只好作罢了。暗房本是一处镇邪辟阴的密室,就位于经堂正下方,和地上的经堂大小相当、格局对应,意为活人在上,死人在下,若有什么不安分的鬼魂,听着头顶传来的诵经之声,也可平息心境,不再作恶。说来奇怪,这间暗房似乎自数百年前薄茶庵初建时就有,却从来无人知晓,直到妙海继任庵主后次年,才有位尼姑在假山石下的岩洞中无意发现了通往地下的入口。当时我们还曾诧异良久,感慨着如此精巧的构造,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先祖奇思妙想的手笔。如今回忆起来,它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了这件事的发生才出现的似的。

“几位弟子将他安置在暗房中后,妙海和我也跟了进去,这便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着的模样。就是在那时,我俯下身去,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记不记得,自己曾说过是来此赎罪的?可惜事与愿违,罪加一等。那么今后,就继续待在这里好好地赎罪罢。你这种怪物,也不该去别的地方祸人安生。’当初讲这话时,我心中十分自然,仿佛只是在铁面无私地主持着公道,然而余生中每次回想起这一幕,我却都如掉进了没有尽头的梦魇里,永远甩不去他那张阴魂不散的脸。他那时已几乎没法听懂人话了,即使被这样刻毒地欺侮,也不过是独自在墙角踡起身体,神思茫然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这幅样子好似在严刑拷问着我。我甚至想过,他会不会是某位佛祖特意派来的使徒,从一开始,就是要试探我们这些修为不够的门生心中掩藏的罪恶。

“入口被封死以后,他没活过几天就死了。我们并未给他准备食物,只留下了一罐清水,做这样的事,其实就跟杀人无异罢。因为房子都是木制结构,稍有动静便会四处传递,最初两三日,我们还能在经堂里听到下面传来墙皮刮擦的怪异声音,但再往后,那个地方就彻底悄寂无息了。当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他刚被关进去后没多久,山中便连续降下数日暴雪,而他连一床可以御寒的被褥都没有,只穿了几层布料粗糙的薄薄单衣。后来天气稍微放晴半日,我们打开暗门探视情况时,发现这些衣服上都结满了坚硬的冰雪,想必不仅已无法保暖,还会黏在旧疤上,像铁片似的将皮肤剌得生疼,他断气之前,一定过得相当痛苦罢。然而借着从入口洒下的几缕天光,我们却看到他正倚墙盘坐着,腰背挺立,头颅微微下垂,一直到死,都没有失去恪守终身的典雅姿态。因为坐得离门板很近,他的发间落了不少随风灌入的白雪,睫毛上也细细铺满绵密的冰屑。起先我只当那是自门缝渗进来的露水,后来却想,那会不会是眼下如此节制的场景中唯一的放纵,是他濒死之际回首一生时流下的眼泪呢?其实从头想来,这朝夕相处两年多的光景,他纵然如何发疯乱智,对待情绪也始终自律坚忍,我们竟是从未见过他在睡梦以外的时刻流泪的。然而不知道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那颗心中会不会一直流着泪呢?

“总之无论如何,事情终于就此结束了,他不用再受苦,我们也总算可以卸下重担。但就在我们着手将尸体搬离时,突然发觉种种噩梦并未停止。

“是之前那罐清水,如今已变作一坨包裹在漆器外壳中的严冰,与他的右手紧密地连结在了一起。应当是在死亡降临时,他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将骨瘦如柴的手指从衣袖伸出,深深探入了那个狭小的罐口里面,继而与残余的水一道凝冻在了此后数日的阴寒中。此时漆器表面金色的花纹正在他袖下昏然反光,将布料间隐约浮现的苍白手背都映衬得幽幽闪烁起来。有弟子拿了提灯过来,就着烛火的光芒,我们才看到罐口膨胀的冰已经溢到边沿,而冰体竟泛出淡红颜色,好像掺融着不少浑浊的血丝。妙海感到事情有些古怪,端起灯来四处寻找,然后在不远处的墙根一角,发现上面用秀丽的字迹题着两行以血写就的诗句。

“顺逆无二门,大道彻心源。

五十五年梦,觉来归一元。

“大约是辞世之作罢。我至今还能背得出来。”

“朝露电光,终归一梦啊。”秀赖慨叹着。

“是啊,浮世中全部的人生之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皆不过一道晨曦梦影。或许生前尝到的悲苦愈重,死时的梦觉之感就愈深罢,大抵正是因此,他才在五感已近迷乱的状态下,仍能够写得出如此清晰分明的字句。这两行诗牢牢印在墙上,任凭怎样擦洗都去除不掉,总留有一些浅浅的影子,过上几日,再重新变得浓郁起来。就像渗入石壁纹理的创口,源源不竭地淌出殷红血泪来,虽然原本是要写通透了悟的心境,但造就的形貌意象过于缠绵诡谲,竟不免透露出一种令人生畏的怨诉之意,封在密室之中,愈发显得凄厉而不祥。甚至有时,那里还会传来一些呜呜咽咽的响动,既如风号,又类鬼哭,伴着极似幽禁他时的墙皮刮擦声,让每个路过经堂的人都感到恐惧不已。镇阴的地方,终究镇不住阴了,我们没有办法,就点了十数座长明灯在里面,祈愿能护佑他的魂灵得到平安。”

“这么说来,我倒是想起一件事。”秀赖听到此处,忽然问道:“这个人,是不是很怕火的?”

“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听你一说,好像是有这么些印象。外头的院子里,水池一角曾经栽植了几株红莲,他刚来的那年夏天,大约是在七月将尽时,这些莲花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如火如荼,样子美丽得很。然而他次日走到回廊里抬眼看到后,却惊惶地狠狠战栗了一下。虽然动作短促,但我当时太过不解,便一直记得异常清楚。”静慈边回忆边说。“您问这些做什么呢?”

“只是先前有了一点胡乱的猜测,不想猜得不错。”秀赖答道。“这样一看,燃几束明火在那间暗室,没准恰巧是对症下药了。”

“的确从此平静了不少。”

“丧葬的事呢?太阁此后,没再过问了?”

“不。”静慈摇了摇头。“这才最是教我难懂的地方。虽然说过不再理会,但下葬前一日黄昏时分,大人突然不期而至地出现在佛殿,应当是一接到妙海报丧的书信就赶来了。那时暴雪仍然未停,他虽风尘仆仆,却穿得衣冠肃整,倒也算符合吊唁的礼仪,而且一路行来,落得满头满身都是冰雪,竟好似白发苍苍。拜过佛后,他问我们,最后怎么样了呢?先生死在那种地方的惨状,我们自然是不敢对他细说的,连血书的事都没有讲,只将他带到安置棺柩的停尸房外,让他自己亲眼去看。然后他就慢慢走了进去,独自在里面呆了一整夜,直到晨钟响起时才推门出来,眼底遍布血丝,显然是疲倦已极。

“先前我们已给先生洗过发肤,换上洁净的衣服,遮掉满身疮疤,手上的冰罐也取下来了,唯有指尖上几块新伤依旧触目惊心,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太阁在屋内停留那么久的时间,一定是发现了这怪伤的,可在出了庵门同我们道别的时候,他却也并未提起,只是忽而不知所谓、没头没尾地说道:‘他是自己求死的。’

“我们不知该怎样答话,大人便接着如自语般絮絮说起来,语调竟是我们从未想到过的温和。风雪昏暗,他的表情也显得阴晴不定。

“‘多日叨扰,还请担待。他自幼体弱,生性多疑,身边处境又危机四伏,所以做起事来,一贯也心狠手辣。但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事到如今,我与他两个,俱是咎由自取,无法回头。然而有的事,如果我能早点知道,再早五年,甚至再早三年,可能就会不一样了罢。’

“我与妙海面面相觑。尘埃落定时,居然是这样一番话。

“‘有什么不一样呢?’妙海艰难地问。

“‘也许不会教他……害怕我到这个地步罢。’他想了想叹道,又自嘲似的苦笑一声,转过头去寂寥地望向佛殿前影影绰绰的香火。待到再开口时,他已如刚刚入魔回来的人,连嗓音都换了另外一副,一字一顿含着莫名的狠戾从舌底吐出:‘我从前只当他是我毕生死敌,却不知道他是我的业障。’

“说完这句话他就只身走了,撑伞沿着林间的来路缓缓离去。雪幕中的背影里,似乎仍掺杂着方才苦笑时那种百味杂陈的寂寞情分。

“后来我一直在想,这会不会也是他从来不肯出口的一丝悔意呢?

“从此以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丰太阁。但是他捐助到这里的钱财倒始终都未断过,直到庆长三年时,也就是整整十年后,伴随着丰臣家的捐款,最终送来了家主秀吉征伐未捷、因病辞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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