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死鬥-上(四)

  • PG-13
  • 《信長協奏曲》同人
  • 秀吉x光秀。監禁。光秀未死在本能寺的私設。

秀赖屏息凝神,听得越发专注。他心想,这便是事情最为的关键部分了。

静慈却突然停了下来。她缓缓饮完一整杯茶水,然后说:“公子,这里面有太多难言之隐,贸然启齿,也是对逝者的不敬。到此处打住,尚且来得及。”

秀赖摇摇头:“既然已经讲了,无论如何也请讲完罢。您之前说,妙海庵主与您二十年来遭受的痛苦,是那个人留下的报应。您若讲完,兴许报应也就解开了。何况后来的事,我原本也能大致猜到一二。太阁在那人离世后,将他一些隐私之物封藏在书房暗格中,秘密保管至死。所以,若说与他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关系,或者不存一点畸爱的念想,恐怕是不可能的罢。”

静慈闻言一怔,继而叹息着苦笑起来:“您倒是看得透彻。相较之下,我们这些当年亲历了事情的人,却直到那么迟的时候才发觉,不能不说实在太过粗心愚钝。您既已知道大略,那么我便直言不讳了。这件事要从头讲起,其实不算复杂,甚至是十分简单的。我之前忘记提到,那位先生虽然形貌文弱,可来到庵中时携带了一把武士佩刀,模样大约是小一些的胁差,不怎么长,但工艺精良,连鞘上的雕刻都很细致,看起来肯定不会太轻。当时我和妙海曾私下议论,说他久病不愈、连端碗执箸都时而吃力的手,到现在还能握得起刀吗?不过我们以为,那大概只是个住在陌生地方时应急防身的物品,于是也并未过多在意。事实上,我们照料他一年多的时间里,的确从未见到那柄刀出鞘过。它一般都被好端端地搁置在壁橱或衣箱中,唯有偶尔当先生频繁做起难缠的噩梦时,才会将它拿出来放在枕边,想来无非是用以辟邪,或者希求得到一些心理上的宽慰。然而在太阁过来的那一日,它非但出了鞘,而且饮了血,如今回顾起来,那也正日后一连串血光之灾的开端。

“妙海告诉我,他刚获知大人即将到此探视时,便流露出一种极为反常的惧怕。当时恰是温暖的晚春时节,院中繁盛的樱花密密布满整个窗口,而他立在窗前猝然生气尽褪的样子,在那一刻竟恐怖得仿似花下冰凉的鬼一般。妙海对他从怜惜转为厌恶,究其根源,即是自这个瞬间而始的。总之无论如何,会面的事已经确定下,妙海自然不可能出尔反尔,这位先生缠绵病榻已久、又势单力薄,纵然再不情愿,也没有可以逃避的办法。于是他就像具尸骨一样,从黄昏到入夜、再到第二天黎明,始终一动未动,手持佛珠坐在那里无声地等着。当我们推门而入、告诉他大人抵达的消息时,他已不再有什么反应,只是很平静地抬起头来,望向我们身后渺茫的一点。但虽说是平静,却又教人见之惊心,大概因为那并非我们平日看惯的、在神佛之前欲苦的消泯,而是无端遭到灾厄毁坏后,如废址遗骸或坟场冷光般弥着死影、一团涂炭的静寂。

“此后发生了什么,我们是一概不知的。大人带了侍从,在他进入房间以后,几个随行的人便远远站在外面,将那块区域戒严起来,不准任何人靠近。等到他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我们整一日都无所事事,出于礼节本想在临别时招待一番,也被他略带不耐地拒绝。大人几乎是敷衍地对我们道了谢,便领着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出庵去了。可就在这极短的时间和一片夜幕里,我们依然清楚地看到他手心上多了一道长达几寸、深可见骨的伤口,因为没有包扎,边缘翻出来的皮肉已泛起乌青,正嘀嘀嗒嗒不住淌着鲜血。我们十分惊慌,却又不敢多问,只好待大人一走,便即刻来到先生居住的房间中,想弄清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先生听到有人声来,第一反应似是想躲,可毕竟躲也躲不过,终究还是转过脸来,迎面注视着我们——那是我终其一生也不能忘记的场景,他并未受伤,然而跪坐在沾了血的刀刃旁,双颊、脖颈、额头、发间,全都涂抹着一条条红褐色的淋漓血迹,有些还是指印的扭曲形状,一直延伸到领口下面的阴影中去,再从胳臂和脚踝上蜿蜒着钻出来。他眼神中浓炽的色彩,也与先前的平静判若两人,仿佛溢满了既想杀人、又想求死的疯狂。当时他已穿戴整齐,可说句不好听的话,看在我们眼中,其实已与一丝不挂无异了。那样不见天日的禁忌情爱,就如此一下子昭然若揭、无所遁形地横陈在外人面前。他显然马上也明白了这一点,见我们不语,便微颤着身子,惨烈地轻笑起来。

“‘有辱斯文,真是对不起。’他这样说。

“然后他伸出舌尖,快速舔舐了一下唇上的血丝。我们不约而同地偏过头去,说不清是因为恐惧、嫌恶,还是已经不忍再看了。为他准备好清洗身体的热水,我们就匆匆告辞离开,一个字也没有多说。那天夜里,我与妙海谈到很晚,对于未来将要如何,两个人都感到束手无策。

“妙海认为,如此污秽的事发生在本该洁净无垢的场所,一方面有违戒律,可以说让整座薄茶庵蒙受了羞耻,另一方面,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物,也无力承担当朝权臣身后见不得光的私闻秘事。虽然已无可挽回地蹚进这浊水里,但为了避免更多麻烦和危险,自然还是越早撤身越好。目前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便是劝说秀吉大人尽快将这个男人带走。

“‘他回去了,恐怕会遭更多的罪罢?’我问。

“‘现在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了啊。’

“于是妙海次日便给太阁写了信,我猜想语调应是非常焦虑恳切的。然而不如所愿,大人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我们的恳求,不过同时也作出承诺,说上次的事不会再有,他将再不重来此地,直到那人入土为安为止。因此,也请我们不必多虑,权当一切如常。但他这样说说倒是轻松,泼出去的水,又怎么可能收得回来呢?自那以后,不止我们日日提心吊胆,那位先生的音容举止,也变得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他忽然不肯喝药,刚有起色的身体再度崩溃般衰弱下去,神智也渐渐错乱颠倒,开始讲一些谁都听不懂的疯言疯语,其中不乏十分刺耳的亵神的话。而且,不知是否由于我们换了一种目光,总觉得他虽然日益憔悴,看起来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美丽了,或许是那双眼睛在悲哀与癫狂的火焰中突兀地炙亮起来了的缘故罢。这时我才想到,他大约已到半百的岁数了,头顶早就有白发长出来,然而奇怪的是,玉石一般的容颜却丝毫不见苍老。再加上眼底投来的浓墨重彩的斑驳颜色,这份美丽便显得愈发异乎寻常,乃至不像是尘世中会有的东西。有时当他饮了酒,露出醉意阑珊的模样,那对死灰复燃的瞳眸竟会犹似刻着几缕情欲的痕迹,细细地闪耀出凄惶悲惨而又嗜血的光。他一些瞬息之间的缥缈神态,甚至会让人联想到什么含冤而终的艳妾或者娼妓,就仿佛是她们死后凝成的孤魂怨鬼似的,带着瘆人的妖气,摇摇欲坠地悬挂在阴阳之间的哪道绝壁上。

“与此同时,毕竟纸无法包藏住火,不少流言蜚语也逐渐传开。不仅他和太阁的不伦关系被其他人知道,而且还有了更加难听的说法,说他是被大人玩厌后遗弃在这里的废人,又因为生具不衰异色,长此以往,是会引来祸端的。某次,庵中一名叫宁心的弟子,走到附近时听见他如梦呓般讲着一些烧毁佛像的怪话,内心忿忿不安,从此对他怀恨起来,时常出语冒犯。也怪我们没有严加管束,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约半年之后,他竟又拿出那柄割破了大人掌心的刀来,直接将宁心杀死了。我记得曾听宁心侮辱他道:‘你不就是个被达官显贵折磨疯了的不干净的东西么?又有什么脸面住在这里?’或许在她死的那一日,便也是讲了差不多的不逊之言罢。

“我和妙海赶到时,看到宁心侧卧在竹席上面,心口深深插着亮白的刀刃,鲜血流了满地,一直漫溢到门外的回廊上。而那个人则安静地蹲在旁边,几乎是以一种迷醉的神情反复抚摩着刀柄上精致的雕花。我们觉得怅恨万分,为什么在当初出事时没有想到将这把刀拿走呢?他却好像无比悠闲自在一样,听到我们来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分毫,僵持了许久,终于用我们从未听过的冷酷音调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我骨子里就是喜欢杀人的。’

“而这竟是在我们的记忆中,他一生里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哪怕在后来,我们征得大人准许后,合力将他关在地下镇阴的暗房中囚禁起来,他也未再反抗过,未再说过一句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