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死鬥-上(三)

  • G
  • 《信長協奏曲》同人
  • 秀吉x光秀。監禁。光秀未死在本能寺的私設。

秀赖托人打听到尼姑庵的具体地址、并且抽出时间亲自前去拜访时,已经是次年夏天了。说来也是巧合,他是后来在父亲的一本行军手札上,无意看到上面记录着一个叫薄茶庵的地名,不由被引起了注意。因为它与前后所述内容并无关联,旁边也没有附上其余批注,他心下顿时便有所怀疑,之后又经过多方辗转询问,才知道里面确实曾住着一位法名为妙海的师傅。不过据说,妙海尼姑已经于五年前过世了,所以秀赖此行究竟能探听到多少当年的真相,连他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没有带上随从,只雇了一辆步辇去到山脚下,然后独自一人在清晨时分步行上山。这时德川幕府已掌控日本三余年,丰臣氏渐趋没落,秀赖作为继承人,自然日日沉浸在悒悒不欢的忧郁之情中。此行的目的地在青严寺、兴山寺附近不远处,而这两座寺院恰为父亲生前权力鼎盛时命人修建,秀赖顺道前往拜祭时,走到义兄秀次被迫在此切腹自尽所使用的柳间外,禁不住蓦地悲从中来。

“不论父亲本意为何,我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他低语着,感到对面暗金木门上所绘的歪曲枯树仿佛正逼视着自己,既阴森,又似含着一种怪异的亲近,既像秀次的眼,又像父亲的眼。

他几乎是溃逃似的离开了那里,慌张得连经过主殿佛堂时都没有停下。

终于抵达薄茶庵时,大约是在午后不久。烈白的日头悬挂在天空中央,驱散了自四周茂密的古杉树林袭来的阴重浓雾。庵中悄寂无声、不见人影,四处疏于修缮,显现出几分破败冷落,倒是庭院中有一池养得很好的清莲,在水波和红桥的倒影间漾开一片润泽的光。他静静地伫立着观赏了一会儿,而后忽然被一个略带喑哑的女声打断了。

“施主站在这里许久,是有什么事情吗?”

身后的人是位出来汲水的尼姑,少女似的面容却与声音不太相符,看上去至多二十岁的模样。

“失礼了。我是为了妙海师傅而来。想要询问关于一位……一位故人的事情。”

“妙海庵主的确曾在这里修行。但她已在庆长六年圆寂了。您来得不是时候。”

“是,我是知道的。但我想,当年的事,或许还会有别人记得一些。”

“哪一年的事?”

“大约是天正十四年到十六年罢。”

“算起来,应当是二十多年前了……这可不好办。”

“薄茶庵里,已经没有住着年长高寿的师傅了吗?”

“啊,这么说,倒是有一位的。静慈师傅今年六十二岁,在这里做了三十年的监院。不过妙海庵主圆寂后不久,静慈也说自己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便辞去职务,在院北的禅房闭门独居起来,只潜心诵读经书。也许我这样讲有些失敬,但她这几年来,记性的确越发不好了,说起话来常常混乱不堪,大概不太愿意会见外面的客人。”

“记性不好,这也没关系的。无论如何,能不能请您帮我一个忙呢?帮忙向静慈师傅求见一面。就说……有非常要紧的事。”

“不讲得详细一些,恐怕是没用的。”

“您对她说,天正十四年有位大人将身患重疾的亲故送来静养,却从此撒手不管,直到那位病人诡异地发了疯,口出怪语、败坏风俗,最终死在庵中。问她还记不记得?”

年轻的尼姑露出有些吃惊的样子,大概是过去从未听说过这件事罢。但她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便朝着院北的方向走去了。

半晌之后,她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

“师傅同意见您。”

“啊,真是太好了。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是。”

二人边说边向前走去。不一会儿,女尼便将秀赖引至了禅房门口。经过通报,秀赖得到准许,进入外间的茶室先作等候。

静慈尼姑是迈着蹒跚的步子从里面缓缓走出来的。她身姿伛偻,面若石蜡,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还要年迈不少,应该确如之前所说健康欠佳。然而除却身体的病态之外,她的形貌中似乎还烙印着某种源自精神的荒颓之感,秀赖虽然一时难以描述清楚,但立即便又分明地回想起柳间门上那株扭歪的枯木来。静慈的牙齿已经脱落大半,嘴部和颧骨都高高凸起,状似死皮的眼睑上浮着一层热疾般的红色,面容竟不像是属于一位佛门老人,反而好似困陷苦境的鬼怪的脸。除此之外,她的神情仿佛在时刻呵责着什么似的,让人望而生畏,产生难以与之交道的印象。

“你是谁,居然会知道那个人的事?”刚刚坐定下来,静慈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语调严厉,显然连稍作寒暄的意思都没有。

“我是丰臣家的人。”秀赖也不避讳。

“哈。原来如此。”静慈沉默良久,继而突兀地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好的,我明白了。您的来意,就是想听到我嘴里能说的一切罢。真是想不到,我原本以为这件事,会永远地封死在棺材里呢……”

“太阁当初把人留在此处,是由妙海庵主负责经办的,对吗?现在妙海过世了,庵中的尼姑也早已全换成新人,尚在世上的人里,你便是唯一的知情者了。”

“是啊,那种事,再也没人知道才好。旁人根本想象不到,这二十年来,我和妙海为此承受了怎样的痛苦。直到最后,我们谁都不愿再回忆起来,连两人独处时也默契地不肯提起,然而却又怎样都忘不掉。或许这便是他带给我们的报应罢。

“就如您所说,天正十四年冬天,妙海告诉我,一位大人打算将自己在战事中受了重伤、而后一病不起的旧识送到这里,拜托我们照料一段日子。因为这位病患是个男人,我觉得既不方便、也不合乎庵中的规矩,便有所顾虑,起初是不愿意接收的。但妙海说,那个人伤病极重,与半死无异,肯定做不出什么非分的事,而且决定此事的大人身份显赫,还曾向薄茶庵捐助过许多钱财,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推辞他的要求。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位大人就是权极一时的当朝关白,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旧识,竟和他有着如此难以言喻的复杂关系。如果一早便了解了全部的真相,那么就算要冒着触犯大人的危险,我也是会把拒绝的意思坚持到底的。但话又说回来,他们二人间那么光怪陆离的事,旁人又怎么可能完全看得明白呢?即使事到如今,我也不敢说自己确切了解了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恐怕就连他们本人,也未必就真正弄得清楚罢。

“关于那位旧识,说来惭愧,我起先对他最强烈的印象,其实是分外精致的容貌。他是个很好看的人,不说万里挑一,也是寻常人中极为罕见的了。我与他第一次会面时,他尚且面色惨白地昏然沉睡着,肌肤黯淡,伤疤遍体,瘦骨嶙峋,按理说已不再有任何可以被称作美的东西,但不知为何,偏偏无时不透露出一种教人看了无比难过的流逝的美。就好似枯死的黄叶,越是零落不知所以的时候,越是能将往日一生的美凝结在虚无中,越是令观者不由心生怜爱。而这个人刚被送至庵中时,姓甚名谁俱不为人知,身世成谜,生命半去,连清醒的意识都没有,可以说正也很像是一团凝结着美的虚无。

“太阁从始至终都未曾告诉我们他的名字,而我们则觉得随意取一个称呼有些失礼,又考虑到庵中没有其他男人,便一直简单地管他叫做‘先生’。这位先生住在这里的第一年,虽然是他身体最为虚弱的一段时间,但总体来说也是最平安无事的。据妙海所说,他也曾是某位大名家的贵胄子弟,却不幸在一次战乱中被敌人连刺数刀,几乎丢掉性命,勉强活下来后,也无法再独立生活,连精神都变得恍惚不定,时常慌乱无主。对于他的来历,那时我们被告知的只有这么多,但也已足够让人为之感到同情怜悯,再加上他出色的相貌和文雅的谈吐,我们虽为出家人,也很难不对这样的人物抱有好感,因此最初的时候,我们对他的医治和照料都十分悉心。也许由于骨肉旧伤的折磨,他的意识总不太清醒,一天的大半时间都睡着,还常在梦中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语、流下泪水,不过偶尔醒来时,若遇上我们进来问候,他便会道声感谢、再讲上几句闲谈的话,态度始终谦和礼貌,从未抱怨过病痛之苦。唯独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说我困惑了许久,既然您是关白大人的故友,想找什么样的名医还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会到我们这座偏僻的尼姑庵中养病呢?他很长时间没有回话,只是神色凄凉地凝望着我,末了才答,自己犯下重错,最后到佛门之地来,是要赎罪的。细究缘由,都是些苦不堪言的事,唯有慢慢磨掉,不如不再说。

“那时我还无法理解,先生平素那么温文尔雅,看起来是教养人品极好的人,又能犯下怎样的错呢?不过我也活了四十几岁,知道看人不能只看表皮,毕竟这世上不乏慈面兽心之辈,若谁怀着另一张阴晦残酷的脸,也必然不会轻易教人看见。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我无心而起的这个念头,倒还真算是一种先见之明。我这样讲,不止是说那位先生日后骤然性情大变,癫狂谵妄,甚至做出戕人性命的事,也指我和妙海在陷入两难境地时,方寸一乱,好似一并着了魔道,竟也双手染血、将人置于死地,还自觉作了公正之举。自那以后,我才慢慢懂得,凡间的善心和恶意,一念之间即可天翻地覆,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当失常的愠怒一褪,我们无论怎样自责悔恨,也都为时已晚、不可重来了。

“而一切悲剧的起因,是天正十五年四月时,那位故旧日渐康复的消息被太阁知道。由于太阁对他的病情、尤其精神状况过问得太详细频繁,妙海便提出建议,请太阁实地来到庵中,亲自与那人再见上一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