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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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鬥-上(二)

  • G
  • 《信長協奏曲》同人
  • 秀吉x光秀。監禁。光秀未死在本能寺的私設。

那日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以后,秀赖便像是被地狱里的火丝烫了手似的,慌忙将那一绺头发放回了原处。然而这件事究竟哪里可怕,秀赖倒也说不清楚。毕竟多年以来,对于残废、老病、乃至惨死之人的发肤肢体,他都已经见过太多次数,而其中远比眼下这缕灰发更加丑陋骇人的更是不可胜计。也许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它不明缘由地出现在了这个不该出现的地方罢。无论它是属于父亲本人,还是某位曾与父亲有过未知纠葛的女子或男子,既然最终不得不被闭锁在这个藏污纳垢的阴暗场所,想必是代表了某种禁忌的意义。秀赖甚至觉得,此刻它仿佛含着一股强烈的污浊阴气,几乎可以称作是凶邪了,于是急急地关上暗门,把它重新封藏回了中空的木墙里面。

但是对那一摞来历不清的信和那把扇子,他还是按捺着害怕,悉数拿回了自己房中,彻夜挑灯阅读起来。而这一回,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信中所写的俱是些更为寻常的细琐之事。信件总计有二十九封之多,都是来自一个叫妙海尼姑的人。妙海似乎是高野山上某处尼姑庵的住持,曾有两三年的时间受父亲所托,帮他照料一位患了重病的亲故。这些书信正是她定期遣人送来,向父亲告知那人的生活起居与健康状况的,细算起来,大约不到一个月便会有一封。

这样说来的话,对情况探听得如此频繁,那么这位寄居在妙海庵中的故旧,一定是父亲极为重视的人了。然而奇怪的是,秀赖搜遍记忆,也想不起来曾有谁提到过这个人的存在。并且从信件中的叙述来看,父亲托付在那里的人应当是一名男子,而令男子住宿在尼姑庵中,就算不说是否有违礼数,总归也是不那么自然的事罢。何况如果事情当真如此简单,父亲又为何要在百年之后,将这些日常书信留存在那个棺材般阴森可怖的暗格中呢?

带着疑惑,他将全部书信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好,趁着夜深人静,又从头仔细翻阅了一遍。

最开始的十几封中,妙海尼姑基本都是简略地在叙说那个人的病情。可以看出为照料他康复,她曾认真地花费了不少心血,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态度也颇为怜惜。这原本无甚奇特,像是佛门的向善之人该会有的做法,但唯有一事让秀赖百思不解,那就是从头至尾,妙海都没有提及那个人的姓名,通篇只用“先生”或“他”来指代。除此之外,关于此人的出身来历、与秀吉的关系、甚至生病受伤的具体原因,也全都是模糊不详的。从这些信中,仅仅能知道他向来体弱,又遭罹战事,中了一些刀枪,几乎丢失半条命,许是受到的打击太大,精神也变得非常恍惚不稳。

今日先生依旧昏睡不醒,也无法进食。我去探望的时候,他似乎正沉浸在噩梦中,含混地叫着:“是火,是火啊。还是八岐蛇……都咬死去……”那幅模样,真是让人看了觉得十分可怜。

这句话来自第一封信的结尾,写的应当是妙海刚留此人住下不久时的情况。据她所说,在强烈的病痛中,这个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里的人梦到了大蛇般的烈火。那会是何处的火呢?秀赖读到这里,便情不自禁地开始猜度。照常理看,可能是毁掉他健康的战火,也可能是他在死前幻境中看到的地府焚尸的火焰。至于火的样貌,秀赖记得古书中写过,八岐蛇状似奔驰的山峰,溃烂发臭的腹部流着滚滚血浆,给众生带来大灾,直到头颅分别在八道门后的酒缸中被一一斩首。无论如何,梦中的画面想必都是恐怖堪比末日的,而那人竟会在失去意识时见到魂灵深处浮现出这样的景象,一定是在前半生中经历了极其惨烈的往事罢。最后那句“都咬死去”,即使用了很清浅的笔迹写在陈年的旧纸上,也让秀赖顷刻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毛骨悚然。他默然想道,这些血红的火舌到底咬死了什么人,或者将要去咬死什么人?喊出那话的人是也无能为力地被吞噬了,还是作为一个看客在独自哀悼,抑或根本是用着心底的悲号对那条蛇发号施令呢?

然而贸然的臆测终究无凭无据,秀赖很快便及时止住,不愿再继续想下去。考虑了片刻,他将这张信纸单独抽出放在一边,用笔做下记号,然后接着读起后面的信。

数月以来,一直请了药师为先生医治。经过调理,他的骨伤已经愈合大半,气息也变得均匀了不少,唯有脸孔还是能面般的死白。

近来将至岁末,天气极冷,但先生的精神似乎比过去好了。纵然清醒的时间依然有限,也很难与人自如地交流,可毕竟开始有了开口讲话的意愿。三日之前,当我送去膳食时,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衣倚在枕上摆弄茶具,便询问是否需要添加暖炉。他竟这样回答我:“不必担心。饮茶就足够了,况且还有梅花可以观赏。风流即清寒啊。”

大致看来,初期的信件基本都是关于庵中为那人医病的进展。值得注意的是,随着相处的岁月渐长,妙海尼姑谈论起他的语调甚至可以说是慈爱了。也许是尽心的调养和安稳的生活起了作用,到第二年冬天的时候,这位客人的境况显然已有很大好转,非但不再悲郁绝望地说着破碎断续的梦话,甚至竟然开始有了饮茶赏花的闲情逸致。此外,能生出将在严冬受冻当作风流之事的心思,这个人想必也不是普通的百姓或粗俗武人,恐怕不仅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和教养,而且怎么说也是抱持着一定的才情雅意的。

根据信中零星提到的时间,这段平静无波的日子不长不短,总共约持续了一年多的光景。然后不知父亲在回信中说了什么,原本流水一般的平日记述,忽然被这样一封颇为突兀的短笺打断。

大人既然如此关切,为何不来与他见上一面呢?

秀赖想,大概是父亲听说故旧日渐康复,便放不下心地询问了许多问题罢。而从后续的信件来看,他也确实在此之后的一月以内,亲自前往尼姑庵中进行过探望。这本是人之常情,可结合起后面的事,则又教秀赖看不明白了。就是在这有据可循的唯一一次探望中,极可能发生了什么很不寻常的变故,以至于那人猝尔再度病如山倒,连妙海对他的态度也骤然转换了。

恕我直言,现在庵中的人都觉得他是个怪物。也许这样讲有些冒犯,但大人那一日,不也是手上流着血离开的吗?我虽然同情他,却也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昨日一位女弟子惶恐地告诉我,将才路过他的房间时,依稀听到他哑着嗓子厉声说了怪异的话:“等这些佛像都倒在地上,变成焦炭,金箔也掉下来。念珠擦碰,哗哗地响……”说完还低低地笑着,那音色简直与魔鬼无异了。这岂不是在侮辱圣堂吗?我们这样的清静之地,若继续留一个疯子居住,实在不是个长久的办法。

若妙海所述为真,那么此时该人已不止是患病,简直突如邪魔附体般发了癫狂。不论原因为何,之前他头脑中瞬息的清明、以及在赞叹风流时对生命短促复燃的一丝感情,都好像是稍纵即逝的夜昙一样了。想到这里,秀赖不禁觉得有些悲哀,甚至在心里埋怨起妙海这次出人意外的残酷来。是什么令这位一贯对其以仁德相待的庵主突然改变了说辞?仅仅是由于他那几句亵渎佛陀的疯话吗?而那句疯话里说佛像都褪下金皮、变作满地炭骨,教秀赖想象起来,似乎也极像是火难的情景。如此看来,大火就仿佛附骨之疽般纠缠在那个人的记忆里,每当其苦痛最炽盛时,便轰烈地煎熬出一场落魄失魂的死梦来。但这究竟是另一起不同的火,还是先前那条通红的八岐蛇又来咬死了佛陀呢?那些犹如幻影似的哗哗念珠声,在他昏乱的梦乡里,会不会是哪个活人的殉葬之声呢?

谜团一个个越积越多,往后的书信却变得愈发意味不明。几乎在接下来的每一封中,妙海都在记述着那人怪诞的举止和鬼怪梦呓般的言语,却未有一字提及他可能的发病缘故。后来她屡次请求秀吉准许,让这个人不要继续留在此地制造祸患。直到某一日,秀吉应该是终于答应了她的恳求,或者找到了什么其他的解决办法,妙海如释重负,向他回复了一封致歉和表达谢意的信。

事情已经按照您说的办完。您也知道,我们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虽然心中并非没有愧疚,但实在是情非得已了。

这是所有信件中的倒数第二封,可见妙海尼姑与那个谜样人物之间的交集,很快便要完全结束了。然而,从话中的意思推断,父亲似乎并未将此人带走,也没有亲自前来过问。整件事都是在父亲的授意之下,由妙海等人私下处理完毕的。妙海所谓的“下策”,到底指的是什么呢?秀赖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一阵森冷寒意,便急忙翻到最后一页。

余下那封信只有短短几行,写在蝉翼般灰褐的薄纸上。纸张已经破损得十分厉害了,在稀薄的烛光里,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一样。

连着下了五六天的暴雪,庵中一片死寂,那里也不再能听得到声音。昨日中午,我们终于将他的尸骸收拾出来。阳光照耀下,可以看到他眼睫上结满了细小的冰凌,想来大约是冻死在了哪天的寒夜风露中。

就算您不愿亲自前来,下葬也至少要等到天气好转些以后。

现在所能做的,恐怕只有祈盼这位施主来世不再遭到如此凄惨的命运了罢。

妙海

天正十六年 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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