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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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鬥-上(一)

  • G
  • 《信長協奏曲》同人
  • 秀吉x光秀。監禁。光秀未死在本能寺的私設。

大约是在丰臣秀吉死后七八年的时候罢,秀赖某次状似无意地对淀夫人提起:“我总觉得父亲对母亲,并不像传闻所说的那样浓情蜜意。”

秀赖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是源自一些由来已久的困惑。这些事情,由他这个为人后辈的人寻思起来,可能是极为忤逆不敬的,但或许也正是出于子女对父母私事好奇的天性,二人之间的种种怪异之处,又实在让他无法做到避讳不想。不过虽说怪异,但父亲对母亲极好,这一点倒是始终确凿无疑的。从秀赖记事时起,淀夫人便一直享受着一种几乎于执着的宠溺,这件事不止在秀赖看来显而易见、并令父亲的正室北政所至今嫉妒不已,更有甚者,还曾数度引发过家臣们纷纷的议论。因为或多或少拥有一些男性之间共通的心情,秀赖本来想当然地以为,父亲对母亲如此迷恋,无非是由于她出类拔萃的美丽姿容和青春的年岁,或许再加上她对男性的命门分外透彻的了解——该在怎样的时刻流露出怎样含情带怨的神态,这位自幼颠沛飘零的浅井家长女似乎与生俱来便比常人更加懂得。然而年纪稍长一些后,日渐打探清楚了那些议论的内容,秀赖才知道,那其实是些比他想象之中更为不好听的话。原来在众人眼中,淀夫人不仅恃宠而骄,而且行止不端、风流轻薄,甚至更有人私下里话外有音地说,将家业交给这个妖妇的孩子继承,恐怕丰臣氏的天下就不知道要落在什么人手中了。起先秀赖只觉得这是年轻宠姬必会遭到的恶意中伤罢了,可当他后来不止一次亲自目睹母亲和其他男子有所暧昧,才终究不得已接受了事实,并开始感到强烈而无从启齿的难堪和恐慌——为什么父亲生前竟会对这一切全然容忍、不闻不问呢?若是根本不加介意,那么掩藏在那些迷恋与纵容背后的,也许实则并非爱意,而是融化不开的漠视和冷淡罢?

“不,他很喜欢我。”母亲却这样轻笑着答道。“而且从来都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

淀夫人的笑声清脆干净,但是在摇曳的暗黄灯影下,她白瓷般的面庞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浅淡的阴翳,以至于秀赖一时竟分辨不出,她这句话究竟是出自假意还是真心。

“啊,自然是这样。”秀赖低下头想了想。“不过我一直不太明白父亲这个人。他心事太重了,不是吗?教谁都看不懂。”

“他去世前你还太小,不懂也是自然的事。但是你要记住,为了能让你坐稳这个位子,太阁曾赐死养子,将其妻儿灭族。他的这份心意,你绝对不能辜负。”

淀夫人的声音陡然一转,笑意不见了,变得像刀刃一样森冷。她停顿片刻,目光忽而灼烈起来,犹如在冰上立起了着火的芒刺,又接着说道:“你出生时,北政所曾对太阁说,这个孩子不能留下。按照计算出的怀孕日子,那时我和他分居两处,谁又知道真正的父亲是谁?然而太阁回答,应当不会,不过就算如此也认命了,权当是天意。五十七岁老来得子,继承丰臣氏家业的,定是非他不可。”

“这……若真的是这样,到底为何……”秀赖震惊得说不出话。

淀夫人却只是牵起唇角,静静叹息了一声。

“其实,浮世之中露水情缘,都是你情我愿,他比寻常人看得清醒而已。况且也如你所想,他对我的确没有多少男女之爱罢。可孩子又是另一回事。选择哪个孩子,要看他身上流着谁的血。”

她如是说完,然后便走到窗前站定,彻底一语不发了。纸灯飘散的光雾与黑夜中降落的月色交相融汇,将她的背影映衬得分外纤弱单薄。不知为何,这样的场景在那时突然使仍沉浸在困顿中的秀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母亲方才说话时不断开合的深红唇瓣似乎犹在眼前,但当她背过身去,如此浮华冶艳的风情却全然消失不见了。一瞬之间,她竟变得彷若画中抽离生气的鬼,原本白如珠光的肌理间隐约滋长出淡墨的颜色,在黑发掩映下显得陌生、疏离却又优雅,好像不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人正透过她的身形浮现出来一样。

那时秀赖感到自己无意窥破了什么尚不明晰的秘密,还因此无端生出一丝莫名的怖惧之感,便很快唯唯诺诺地应着声离开了。然而这一夜的谈话,与其说解释了他的迷惑,倒不如说是为他增加了更多疑团。母亲口中流着谁的血的含义,他思索了很久,也并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一时能够想到的,至多不过是母亲出身尊贵,作为浅井长政和织田市的女儿,她身上该是带有一半织田家的血脉的,而这或许是父亲非常看重的东西罢。多年以来,父亲从来不吝表达对织田信长的敬爱仰慕,每当说起这位差点便统一日本的大名功败垂成早早死于心腹之手,父亲虽然承认正是因此自己才有了日渐腾达的机会,却也一直都是极其扼腕痛惜的。秀赖记得利家曾讲起过,当初信长遭难身死,父亲是第一个回军讨伐叛臣的人,自那以后,也年年不断地恪守着家臣礼仪为其祭祀。不过说来奇怪,父亲的这份衷心,还表现在另一个说来不甚光彩的方面,那就是他对织田家的女子始终怀有格外浓厚的兴趣。除了将母亲自少女时期抚养长大,他又把另外两名旁系女子纳为侧室,分别封为三丸夫人和姬路夫人。即使对于尚自年幼的秀赖的婚事,他也在临终之前特意留下遗命,令其与当时仍在襁褓中的表妹千姬定亲。千姬是淀夫人的妹妹阿江的女儿,而当年阿江的婚事也正是由父亲做主,日后父亲又让秀赖娶千姬为妻,来回之间,两支同源而生的血脉便又重新结合在了一块儿。

“兴许父亲是认为这天下仍该是信长大人的,所以想借此使后代的血统归正于织田氏罢。”有一次,秀赖这样对千姬说道。

千姬此时不足十岁,依然是童稚的幼女,却已在名义上成为秀赖的妻子。对于秀赖口中如此复杂的问题,她自然是无法理解的,只好眨了眨眼睛,迷茫又带有一点好奇地盯着秀赖瞧过来。

“啊,但也说不准。”秀赖接着自言自语。“父亲年轻时出身卑微,据说常因此遭到信长大人无心的戏谑。他在家主过世后占有族内留下的女人,或许是怀着秘密的报复心思也说不定呢。”

“哥哥。”千姬思忖了一会儿,然后说:“这种事,也可以用来报复么?”

在千姬纯真的注视下,秀赖自觉失言,便红涨着脸,呐呐地噤了声。

不过在内心深处,秀赖到底还是对此事充满了一探究竟的欲望。自从那日被母亲的话激发了种种猜测,他便开始分外留意起信长大人的生平事迹,尤其是父亲与其交往的蛛丝马迹来。但因为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曾经亲自经历和目睹过的人大都已不在人世了,而就算他们仍然在,秀赖也是断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询问的。于是这个疑团便被他暂时搁置了下来,除了偶尔遇人议论起相关的事情时格外专心倾听,他也并没有再作什么其余的举动。直到某一日,他踏入父亲一间许久无人涉足的茶室中寻找兵法书籍时,无意在架子底层发现了一箱织田信长写来的书简。

说是一箱,其实只有薄薄的一沓,总共也不过十来封的样子。而且由于年代久远,纸张变得又黄又脆,不是遭了虫蠹,就是落满灰尘,墨痕也黯淡不清了。秀赖费了好半天劲,才把它们逐一读完。书信的内容非常平淡无奇,几乎都是关于怎样用兵、治国、处理局势变化中的各类危机,想来父亲之所以保管至今,除却用以检索往事,也是为了纪念这段他十分珍视的主臣之谊罢。可是很快,秀赖又渐渐注意到,这些信件似乎也带着一点说不上来的奇怪。大概是因为从语调来看,写信人的性格应当十分开朗不羁的,然而信纸上的笔迹却端丽而节制,二者放在一起,便给人一种不太和谐的感觉。

“这位大人真是个不简单的人呐。”他这样想着。

出于难以抑制的好奇,秀赖打算将这些书信带回去,仔细重读几遍。可就在他将箱子从书架上搬出来、检查是否有物品遗落在里面时,忽然发现在后面的墙壁上有一圈四方形的规整缝隙,样子很像是用嵌在其中的木板做成了一道暗门。尝试着将木板拆卸下来后,他见到里面露出一个和盛信的箱子大小一致空间,好像满满当当地塞着什么东西。不过因为处在光线无法照到的地方,门后具体的情形尚且教人看不清楚,一时之间,只有一股浓烈的霉烂气味在散落的尘埃间扑面而来。

然后他伸手将那些东西拿了出来。

放在靠外处的是几十封书信,信的数量远比箱子中要多,字迹也截然不同,不知是何人写来的。再往里一点是一把金莳绘的折扇。而最深处的东西则让他真正感到恐怖起来——在一片阴翳中附着在墙内的木刺上、与经年积累的尘土和虫尸夹缠在一起的,竟是一绺铁灰色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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