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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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荻(二)

  • NC-17
  • 電影《多襄丸》同人
  • 棺材play,喪病性癖放出

二、错颈人

死后才知道,魂灵一说并非虚言。虽已没有耳鼻口眼,我却依然能见能闻,并可附于泥土与木纹中蒸腾的阴湿寒气,在尚未朽坏的肉身周围自主活动。于是,穿越过蔓生的竹林和灌木,我随着封有自己尸体的棺椁一路回到了畠山府——这个让我得以有幸自幼与所爱相识、却最终带给我深切痛苦的地方。然而教我吃惊的是,这具棺椁并不是朝着灵堂的方向去的,而是被暂时安放在了偏宅里的一间书房,等待几日之后正式出殡。偏宅又称柳宅,屋前植满女人头发似的华茂垂柳,坐落于整座府邸最为僻静的深处,是畠山政长大人年轻时曾经使用的。后来政长大人夺取家业、日渐腾达,便精心翻修了本宅,与夫人移居过去,将此处留给两位年幼的少爷、樱丸及我作为日常学习、玩耍的场所。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作客时尚且不满三岁,连清晰的记忆都没有留下,而现在近十五年过去,竟又在这样的情形下旧地重游,真是教人怎么都想不到的事。

进入书房内部后,我立即发现这里多了一样本不该在此、却为我十分熟悉的物件——那是一座贵重而陈旧的六扇屏风,是我决意嫁给信纲、与直光从此陌路时,赠送给畠山家的礼物。屏风是从大纳言家祖上流传下来的,几乎和地底的金块年岁一样古老,上面用浓艳的颜料绘制了一片绸绿色的湖,水面有暗红荻花飘飘荡荡,色泽是稠而硬的质感,并且经年累月未尝有丝毫黯淡。如此一来,它的模样便仍然非常精美,用以赠送他人也不显失礼,但相当奇怪的是,每当我细看它时,又总会在心底生出一阵难以言说的悚然之意——仿佛是有什么妖异不祥的东西藏匿在它背后,这幅画面才能始终永葆青春般艳丽如初。儿时,那些形貌鲜明却柔若无骨的红荻花曾让我产生过诸多晦暗的联想,比如锦蛇鳞片的纹理,再比如沉湖自尽的女子浮起的漂亮衣裙。而多年以后,当我正陷于被信纲玷污的绝望时,曾又再度回想起来当初无心而作的譬喻,并似在一瞬间受到某种冥冥中的感召,莫名觉得有必要利用这些譬喻完成一件什么事。然后犹如灵光乍现一般,我蓦然注意到屏风的画纸异常地硬而厚,竟是由数层堆叠而成,并且很容易就能从胎骨上拆卸下来——这难道不是上天赠予我的一个藏匿私密物品的绝佳处所吗?于是,用了两个昼夜的时间,我把自己同直光的全部往来书信都平铺着粘贴封存在里面,又以陪嫁赠礼的名义派人将它送去了畠山家——这其实是出于物归原主的意思,即使这位所谓的原主,恐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当时我想,从今我的生命、我的爱情,就此全然交付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隐蔽世界,而除却一件蝉蜕般的无主衣服,便再不会有其他任何东西留下来了。

现下这具屏风竟被放置在了我与畠山兄弟初识时的地方,大概也是出于已故的信钢一份想要纪念过往的心意。毕竟纵使自私怯懦,又对我做下了那样不可饶恕的事,信钢骨子里其实并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您一定感到不耐烦了罢?我对这些前情的交代着实过于冗长了,但就请当作是您暂且借了我一双耳朵罢。我会讲这些事,只是因为我直觉它们与后来发生的种种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关联,虽然倒也无法具体说清它们究竟是怎样关联到一起的。有时我想,什么时间节点会发生些什么事,一切又会向着何种方向运转,是由某类鸿蒙难解的力量预先注定的,并总能在先前意想不到的哪一刻上找到伏笔。就像是一个用秸秆精心编制的牢笼,弯弯折折,错综穿插,教关在里面的人怎么也逃不出去。

正比如说,当时我极为困惑,将军大人为何会知道这座偏宅,又为何指名要将我停尸于此?畠山府的内部构造极其复杂,四处皆是狭长崎岖的小径延展交互,再加上常有黑压压的松柏木遮蔽视野,走在其中稍有不慎便会迷失道路,所以一般人是很难找到这里来的。后来我反复琢磨,也只能说,或许答案恰恰藏在那束如衣裳般随波浮漾的红花里罢——仿佛是一个因过分美丽而显薄命的妖精总要为自己寻找宿主,好把它无力承担的厄运转嫁到无辜之人头上——借由它与生俱来携有的、被侮辱与损害的诅咒,这幅绘在屏风上的牢固图画先后将灾祸带给了我的父母、我、以及我的丈夫。如果您曾亲眼见过它的样子,也许会说,那些被疾风和水纹扭曲的丝缕红色,不正是很像人的血脉深处阴暗畸变的欲望吗?

因此,在即将到来的那个夜晚,当这座废弃多时的偏宅中发生了那样疯狂的秘事,我竟在一刹的震惊之余,恍然觉得它是异乎寻常合理的了。

将军大人爱好男色,这毕竟是众所周知的事。而在他将直光带回畠山府本宅的厅堂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赐予了他一件艳红的浴衣。

这是阿古姬生前最喜爱的颜色,你洗净身体将它穿上,权作缅怀罢。现在这身山野盗寇的装束,拿到外面去焚毁便可以,不要留在正经地方伤风败俗。他是这样说的。

直光的眼神始终空空洞洞,似乎自从目睹我被杀死之后,他便丢掉魂魄一般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知。眼下他的模样就如同一具木工刻制的傀儡,被拉线悬提着摊开双手,麻木地接过了那件由仆从递至面前的衣物。衣物虽然仍旧叠着,但可以看得出来做工十分精细,上面用比布料更深一些的红色丝线绣制了蜿蜒茂密的暗纹,只是因为隔着一定距离,让人一时难以辨认具体是些什么图样。

然后他起身往内室的方向走,那里面已经备好了盛满热水的浴桶和他过去常穿的木屐。这时天色渐晚,夜幕已经降临下来,而直光又走得极为缓慢,以至于他的身影在灯火摇曳的昏暗光线中显得有几分孱弱无依。四壁的古画环绕在空旷厅堂的周围,暗黄画纸上绘制的人物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朝立在中央的人投来若有若无的怪异视线。我默然注视着,从未觉得这个场所如此刻一般陌生,仿佛没有过去多久,畠山家的宅邸就随着它主人们的频繁死亡而一同衰老了。荒草在庭院里蔓生出来,屋内遍处垂挂的帘子都不再有鲜明的颜色,而是好像洗得发白似的,又像是覆盖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土。我忽然惊觉,在这个已然变得犹如焦土的氏族中,直光终究再也无亲无故,是真真正正独自一人了。他孤寂得教人不由可怜。

我到底是一介女子,便回避了他沐浴的场景,在外面等待着。当他再度出现在厅堂之中时,西沉的太阳已经收回了最后一丝余温,而灯罩中的蜡烛亦燃烧得更烈了。他身着那件红衣的样子仿佛冷寂黑暗里的一簇火,与纸灯飘忽的纷乱影子交相辉映,尚未束起的湿漉漉的长发垂在波光流溢的织锦布面上,令他看起来凄惶潦倒又美得慑人。我以前从未想象过他竟能有这样的面貌,似是全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甚至不再像一名男子,倒有点像某些时候画像中的我——当然,我讲的并不是容颜,而是一种极微妙的、被境遇塑成的仪态。至此我才确凿无疑地知道,他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那个命运了。

将军大人一言未发地来到他身前,用布满粗茧的手掌为他整平衣襟,然后解开束带上打得过于松垮的结,再重新精心系上。直光的身体又微微发起颤来,但却轻到教人不易察觉,是很隐忍的模样。他显然已经对即将遭受的一切相当了解了。那只苍老的手隔着一层丝滑纤薄的织物上下移动,爱抚般用指腹一一摩挲过他的胸腹、后颈和耳垂,又用力钳住他线条精致的下颌骨,将整张面容置于暗昧灯光下仔细端详。此时,那张脸上融汇了温暖的烛辉和冷淡的月亮,一如待人赏玩的白瓷假面,没有自身的声息,只留下一张表皮静默地承受外界的照耀。我蓦然想起多年以前,大约是在我们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某位手艺灵巧的工匠曾仿照我们的样子用新采的鲜花扎成人形,制作头部时便也是使用了这样的假面。两具人形一蓝一红,当时令我们爱不释手了很久,然而在一次游戏时,我不慎将自己那具的脖颈摔折了。直光见我伤心,便把蓝色躯干上完好的头颅小心摘取下来,安插在了我手中剩余的、仿似流着殷红血液的身子上。于是,我们便拥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合物,他的脸加上我的肢体,他的发加上我的衣装,他的眼加上我的心——而那样一副图像,莫不是恰恰精确地预示了眼下这噩梦一般的情景吗?

我心头乍然涌起一股寒意,感到在童年那些无心之事背后,实实在在地掩藏着某种说不出的恐怖。

直光依然一动未动,任由泪水般的微光在他睫羽上浅浅跳跃。将军大人握着他的后腰将他揽入怀抱,而死寂的宅邸外面正有密云倾倒下昏暗的风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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