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垂枝

  • R
  • aph日米,太平洋戰爭日本勝利線的怪談故事
  • 設定和劇情來自tk老師

庭院莫栽垂杨柳,结交莫结轻薄儿。

杨柳不耐秋风吹,轻薄易结还易离。

杨柳逢春发新绿,轻薄永无再访时。

秋日清寂,刻鸢尾纹的布谷鸟钟指向下午六点,彩绘玻璃外的池塘在斜阳下粼粼闪光。日本拧开音箱开关,里面传来威尔第的《震怒之日》。自战后迁居神户北野的旧三仙居,不知是否受了前任主人收集在此的、能教人一窥明治荣华顶峰年代的西洋古董家具与名画影响,日本一直爱在晚餐时间听安魂弥撒。原先这一“仪式”是为了让他突然因空前的成功陷入虚无的灵魂从一种黑白分明到严苛的陌生教义获得平静,但去年从旧金山带回“那个孩子”后,它便成了对其理解力恢复程度的奇怪测试。

“阿尔弗雷德去哪儿了?”他询问正把面包和酒摆上餐桌的管家系子,“刚才进来时,我看见他在院子里用柳枝和红漆做了一个比玩具还小的鸟居,歪歪扭扭,连木刺都没削,胡乱扔在兔子窝边。那东西有些怪异,除了漆味,还散出一股血味。”

“噢,他刺破了手指,哭了一会儿。我给他包扎好,他就上楼睡去了。”

“劳烦叫他下来吧。”

“是。”

“以后请尽量看严一点。虽然他危害很轻,也逃不到外面,但作为死灵化身的活物,这种渎神的魔性还是少扩散为妙。”

“我本以为您是不希望他再受伤。”系子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您看起来很疼爱他,不单纯像是对待可疑的观察对象或战利品。”

“这是另一方面。”

“我明白了。”

过了半晌,一个七八岁样貌、有洋娃娃一般的金发蓝眼的孩子扶着楼梯一步步走了下来。他穿着底部很高的木屐和日本半年前带他去裁缝店做的一件珍珠白色和服,行动明显不便,因而跟在后面的系子也面色小心翼翼,生怕他摔倒似的。那件和服是华贵的振袖,绣制表示辟邪、尚武的菖蒲纹,外面还配了一件印染仙鹤的红打褂,只是现在没穿在他身上。日本想起当时其实是想给他买男式丧服的,然而孩子在画册看见这套搭配后立即露出十分感兴趣的神情,且微微笑了一下,他便也不再顾忌性别地买了下来。后来由于女款和服格外难穿,孩子几次尝试失败后开始潦草地用它包裹不着寸缕的身体,日本觉得实在不像话,于是让他平日还是穿衬衫西裤,将新买的振袖束之高阁了。今日不知怎的,这件隆重得不合时宜的衣服再度被翻了出来。

“是你帮他穿的?”他问系子,“一丝褶皱也没有,花费了不少时间吧。”

“只有半个钟头左右。他很乖巧,不怎么乱动,”

“非常漂亮。“日本将孩子看不出性别的身形仔细审视一遍,“我在想,下回可以再做一套黑留袖,用猛兽纹。”

“但留袖是专门给已婚女人……”系子如猛然想到什么一样打住了话头。

日本转身朝向孩子,“我是什么?”

“旦那さま。”

犹如被机械程序设定好的轻柔声音响了起来,孩子的眼神却空洞迷惑,双颊也没有一丝表情。定睛再看时,日本注意到他手背上纤细的青红血管似乎变得更凸出了,想来是紧攥的指尖又加了些力量,可分辨不出是否是有意识的行为。这个外表无疑为幼年美国复制品的小男孩被他找到后携至本土已七个月有余,然而其质性一直教他捉摸不透。江户末年,日本曾在一些市井小说中读到西洋有精通巫法的怪兽死前将灵魂碎片注入不同物件乃至活人的肉身,以期借其它媒介返生,一度怀疑太平洋对岸那位手段险恶却自认身负昭昭天命的敌人也会保留如此后路。不料事态的走向恰巧相反:逝者的躯壳因尚不明确的原理重焕生机地现于世上,内核却浑然不知所踪了。

他轻叹一声,又抬手指向音箱,询问正目不转睛凝望着自己的孩子:“这是什么?”

“喜悦。”

“谁的喜悦?”

孩子蹙起眉,忽而像会思索似的沉默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此时夕照已敛去,纵然有烛灯照明,房间仍被笼入朦胧的黑暗中,孩子静立不动的轮廓与屏风上的松影交相错落,衬得澎湃流泄的交响乐声越发令人毛骨悚然。系子从厨房端了一锅新煮好的寿喜烧,和生蛋液、米饭、渍物一道排列在桌上。日本扶着孩子坐下,拿筷子夹了一片肉,蘸满蛋黄后耐心地喂他进食。不料孩子刚咽下第一口,竟倏如觉醒了某种大祸难逃的远古记忆般面露几欲呕吐的痛苦之色。

“怎么了?”日本有些诧异,进而若有所悟,“不……你想到哪里去了。这绝非从战俘身上来的,只是普通和牛而已。”

孩子低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水。旋即,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毫无反应的人偶,唯有套着白袜的双脚因椅子太高而浮在半空摇来晃去。这是把年代悠久、价值连城的椅子,木头上有雕刻繁复的花纹和人像,座垫呈血红色,与他本人所坐的以男女之别成对,是他赠送给眼前这位“妻子与贵客”的正式礼物之一。日本莫名回忆起,椅子是大正七年由前任主人漂洋过海从西欧运来的,名叫“萨敦”,意为罗马神话中的土地神与农神,象征丰收时令。

京阪神的铁路网日益四通八达,不到半日即可由京都御苑往返神户北野。一如往常,作别被软禁在旧三仙居的孩子后,日本于零时前后回到他位于御所前的私人居处“柳风馆”,稍事休息。他在木桶中泡了澡,简单清洗掉舟车劳顿间沾染的尘埃,便换上黑色浴衣再度出了门,行过鸭川,途经平安神宫,一路往东山山麓的方向而去。他的目的地是哲学之道一带的法然院。

法然院碧草覆盖的山门内有一块公共墓地,石碑密集杂乱,墓主既有附近的居民,也有京都大学的学者名流,成年美国化身的遗骸便葬在其间一座未刻字的供养塔下。昭和十八年,美军偷袭关西,投掷下大量燃烧弹,乘航母撤退时却遇伏击,赶来援助的主力舰队被歼灭大半,日本趁势迅速控制住西太平洋,然后以医生身份潜伏在盟军内的德裔间谍传来密讯,称琼斯先生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个消息一度令东京无法置信,毕竟虽然战局对已将势力覆盖欧亚的轴心国极其有利,无论之于德国还是日本,尚远未到可以攻近美洲的时候。美国有左右两重大洋的保护,这使它无疑会比英法苏中坚持得更久,而那四个已沦陷国家的意识体仍存活于世,要么正离群索居,要么安享着高级战俘的待遇。思及这一层,日本不免略感遗憾,因为他早于首次见面的箱馆为美国备下舒适居处,甚至安排心腹下属待命,确保关押期间既供给那人锦衣玉食又戒备森严。那幢红砖墙洋房建于明治二年,院子里有堪比园林景观的温泉,窗外雪山连绵、海涛阵阵,如今却用不到了。不过他转而又想,从他几十年来暗以为使命的、斩妖除魔的角度讲,在万事平定后,竟侥幸取得了美国尸骨的管辖权,倒也不能不算和最初的计划殊途同归。

此事说来凑巧得可怖,全赖美国一次匪夷所思的冒险行动才成为现实。死讯经确认两天后,日本自己的内线亦传来情报,披露美国殒命时不在本土,而在南洋一艘耗尽燃料的驱逐舰上,起因无非是一起菲律宾群岛南部巴拉望岛附近发生的、战场上司空见惯的撞机事故。从日军日后收缴的医学记录中可知,美国被救回后立即做了取出金属残片的开颅手术,随之出现伤口感染,整日神志昏沉、血流不止,什么治疗措施都不管用,一周以内便没了呼吸。又过半月,这艘驱逐舰在逃往澳大利亚的途中失去行驶能力,漂流之际遭深水炸弹击毁,巡航至此的日本反潜机发现有一具金发青年男性的尸体浮于海上、数个昼夜都不腐不沉,惊为妖怪显世,遂将其打捞后运抵东京。当天深夜,日本在内阁总理大臣东条英机的要求下前来参谋本部查验,才确认这具骇人听闻的美丽无名尸竟正是两年前还十分健康的、在华盛顿关于石油禁运的谈判场上与他针锋相对后一脸冷漠地拂袖而去的琼斯先生。

他记得珍珠港事件前,东条英机曾对近卫文麿进言:“人生有时好比清水楼台纵身一跃,两眼一闭即渡终焉。”回头看来,这话反倒更切合明知整个东南亚皆被日本牢固掌握还偏要以身涉险的美国。

更露渐起,月亮已到了西斜的时候。日本半蹲下身,熟练地掘土、开棺,如要再次确认埋在里头的绝无可能是旁人一般。由于他连续数月频繁地这么做,附近裸露着沙砾和虫屑的土地都是一副不见草木的荒颓样子。这让他有一瞬带着掺融了些许绮念的讽刺想起江户传说中九尾狐化身的杀生石。不得不说,美国当初逼迫英国撕毁英日盟约时骄矜傲慢的作派,与借助鸟羽上皇之恩宠驾驭人世的玉藻前当真有几分相似。而自晚清以来,这位早早怀着同他一争西太平洋的野心的对手亦跟中国悄然建立起若即若离却生死成契的谜样关系,使其顺理成章地将那个垂暮古王朝用作了拖得自己前行不得的沼泽地,细思起来也并非没有心理操纵的痕迹在里面。

日本茫然若失地想,孽障横行无疑是因果业力欲令众生堕落之象,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样是受邪魔引诱后自寻末路的战利品之一。

棺椁中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和他此前无数次所见毫无区别,依旧肢体完好、双目紧闭、头发和嘴唇散发出贝壳内侧似的幽微光泽。过去这几年,日本尝试过用刀剑、枪械、高腐蚀性化学制剂等无数工具破坏他,然而无济于事,甚至无法在这具覆盖着不少旧疤的身躯上添加一道新疤。无论尸体被当场毁损得多么惨不忍视,在土下重埋一夜后,都会恢复最初的样貌。这教他越发深感挫败和困惑,也越发无法停止。

今年新年到知恩院初诣时,他曾对一位相交多年的高僧隐晦地谈及此事,没说是本人所历,只讲不具名的朋友遇到了宛如怪谈的现象:某因意外身故的仇家已无亲故在世,该人出于慈悲之心为其置办葬礼,安葬在家族墓地内,不料自此常感妖气缠身,开墓后竟见仇家尸骨不朽,音容如旧、曜曜生辉。僧人思忖片刻,提了一个不像佛门之人会想出的残酷点子:“阁下的友人可曾考虑过将尸首火化,以骨灰混合湿水泥,凝固后沉入湾底,或者干脆用作建筑物的材料?我想这么办的话,逝者自身再强的聚拢之力也会被阻断,应当能根除后患。”

“没有。”日本讶然地摇摇头,“这个主意很好,可是略为不敬鬼神了些。”

“恐怕是那位先生心有不舍罢。”僧人意味深长地说,“我在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里读过一篇名为《青头巾》的文章,讲述的也是活人与死尸纠缠不清、终至疯癫的故事。虽然细节上有些差异,但阁下朋友的经历教我无端想起了它来……”

日本陷入沉默。他知道这篇小说,而且印象相当清晰,内容是关于下野国一座菩提院的住持如何因违背伦常的情欲变为山鬼:某日返寺时,有众道之癖的住持带回一名十二三岁的俊秀少年,让其服侍起居,百般宠爱。几个月后,美少年突患急病,一瞑不视,住持如丧掌上明珠,终日长吁短叹,与遗骸脸贴脸、手拉手,嬉戏作乐。少年身上的肉溃败发烂了,他觉得可惜,便将腐肉吞食入肚,还吸吮骨髓,直至将整具尸体啖尽。寺里的僧侣吓得纷纷逃离,住持则愈渐丧失人性,一到夜间就下山进村,或袭扰村民,或掘墓食尸。

日本迟疑着叹了口气,说:“我会规劝朋友再行斟酌。上次会面时,他也提到近来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似乎很快就能做个了断了。”

“不错。”僧人微笑道,“若出现其他难解之事,请您随时到我这里来。”

眼下,日本缓慢抚摸着美国如玉石般剔透却阴凉僵硬的脸颊,再度记起了这段对话。所谓了断指的到底是什么呢?细数往日种种因缘际会,一切仿佛都像雪上初日一般清晰,又白茫茫地让人寻不到方向。无论如何,他明白这座净土宗的墓园早已因那人与他自己的存在变得不洁净了。

次日夜里,他开了一辆车子过来。车是福特品牌的,漆成别致的棕绿色,款式稍显陈旧,看编号属于这家厂商撤离日本市场前生产的最后一批。不知是否因为灵魂已经出窍的缘故,美国的躯体比同等身材的成年男性重量更轻,搬运起来毫不费事。在零星闪着几点石灯笼微火的无边黑暗中,他如园艺匠人抱着一棵枯树般把美国抱进山门外的车,以蜷曲的姿势放置在后座。引擎声响起时,后视镜里映现的人脸上睫羽和眉骨似乎微颤了一瞬,再看却一动不动了。

这次他打算把他带去鸟边野烧掉。鸟边野一名暗指尸体横陈荒野后被群鸟吞噬的景象,平安时代为著名的风葬之地,近代则遍布墓所和火葬场。法师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曾言:“若爱宕山野露永不消、鸟部山之烟恒不散,人生在世,得能长存久住,则生有何欢?”或许由于战火杀的人够多,而逝者毕竟有形,文中水雾沧茫的清虚之境,在七百余年后的今日增添了一层实在的腐臭味道。行驶过近来流出不少闹鬼传说的花山隧道,便仿佛穿越阴阳界碑一样抵达了死灵的王国。起伏的山影间草木肃杀,土壤松软似血肉,星辰在空寂的天幕下显得比别处更炽亮,乌鸦叫得像人类的啼哭。这些恐怖的光景却令日本感到某种久违的欢愉和亲切。他上回来这里还是在幕末禁门之变,士兵放火延烧至市区三万户,死去的平民男女也让鸟边野的古树异常繁茂了好一阵子。那时他意识到,他土地上的植物竟和他本人一样是饥饿且嗜血的。

可惜美国的尸首虽外观完好,却只剩近乎变成无机物的固态组织,早已流不出血了。

日本用从御苑取出的名刀鬼丸国纲切割了那些组织,透明的皮、苍白的肉、枯灰的骨一层层剥落,直到再也看不出人形。完成这道工序时,他短暂地走了一下神,想到《大度智论》中所述死亡九相,因肿胀、青瘀、脓烂、虫啮的状貌太惨厉,无论怎样的欲界之爱皆可消除,故能由此断绝贪念,出离轮回业障。然而这具不知因什么神秘机理变得不朽的肉身就似偏要对佛法作出反证,只教他越发确信可触可感的人体之美背后有一种光明完满的东西,乃至能使其寄居的宿主如凤凰涅磐般不断自毁灭转生。

毁灭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很快,地上不见残骸,仅留下一堆燃尽的柴、一根拨火钳、一个刻着蜂鸟纹的橡木骨灰罐。

红莲业火似的熊熊光焰仿佛仍滞留在阴冷的深秋空气中,直到骤雨降下,那些亦真亦幻、既似咒怨也似慰藉的灼热才渐渐杳然无踪。

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返程路上他在衹园停下,去一个正倚窗眺望月亮的、青春年少的艺妓房中过了一夜。他与那女孩本素不相识,可对方展现出一种犹如久别重逢的热切悲愁,也未询问他骨灰罐和满身泥土灰烬的由来,直接拉着他在印着红叶图案的敷布団上躺了下来。她没有与他交合,而是用清丽的手自他的眉心一点点向下触摸,抚过鼻梁和嘴唇,又柔缓地覆盖在他紧闭的眼睛上。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但头脑比醒着时更清晰,由五感带领着自线香缭绕的室内转移到某个不知名乡野的佛殿,然后到散落一地金十字架的教堂,再然后到一座烟霭蒙蒙、人影纷纷的赌场中。从宾客的衣着和店铺的装潢看,那大概是明治初年的夏夜,美国像刚从港口过来,穿着雨衣,金发在煤油灯下呈现出潮湿的古铜色。他们大约刚认识不久,还不熟悉,眼神暗藏防备,说出的话充满了言不由衷的客套。美国带着一股与其昂贵身家不符的自弃意味随手把钱扔在赌桌上时,日本注意到有枪管的冷光在其左袖中一闪。他在人群中走到他身侧,直接按住未被皮革手套包裹进去的一截手腕,低声提醒他这场局背后有诈。那人有些不明所以地偏过头,不过没多问什么,跟着他走出门去了。随即画面切换,回到嘉永六年他们在伊豆国下田签《神奈川条约》时所在的了仙寺。茶歇的空档,他们来到庭院,正值三月末樱花半满,一条白蛇在花间游移,倏地钻入一根导水用的竹筒,又以新生儿的模样自竹筒另一头的深井浮了上来。美国诧异地后退一步,问:“这是什么?”日本脑子里灵光一现,答道:“六道轮回。”

美国思考了一会儿,又问:“蛇是胎生还是卵生的?”

日本不确定这是个普通的生物学问题还是具有更深的象征意味,久久没有说话。趁他尚在驱散心底的迷乱踌躇,身畔的美国消失不见了,那双瑰美、凄冽得像玻璃工艺品的蓝眼睛出现在了幼蛇的脸上。

他翻了个身,终结了云波诡谲的梦。女孩的手从他的眼睑上滑落,使视网膜不再一片漆黑,滤出有如恒常笼罩在盲人世界的、消解一切空间与时间概念的模糊白光。他近乎希望这一刻静止,可还是轻呼出一口气坐了起来。出于怪异的直觉,他知道枕旁的骨灰罐已经空了。于是他穿好衣服,洗净手和脸,留下一笔钱便带着骨灰罐下了楼。

他没再耽搁,立即开车前往神户。四个半小时后,他推门进入旧三仙居。系子应当是外出采购日用品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孩子一个人,伶仃的身形看起来很容易被四处弥散的昏暗与虚空吞噬。他依然穿着那套奢艳的振袖,双脚摇荡地坐在女式的萨敦椅上,正低头摆弄一个包着白纱的、透出柠檬黄色光泽的瓶子。抬眸向他望来时,孩子雪色的脖颈微不可查地卡顿了一瞬,仿佛是人偶因关节生锈而活动不再便捷了。

“这是什么?”日本指指瓶子,问出这个俨然已成为他们之间专属交流仪式的问题。

“萤火虫灯。”孩子这次的答案出奇地清晰准确。细嫩的手揭开纱布,露出瓶子里的几十只萤火虫。其中一只隔着玻璃停在了他的指腹处,使那一小片月白的皮肤染上了浅淡的暖意。

日本倏尔攥住那只手,拉着它一点点摩挲过怀中骨灰罐的轮廓。看见和服领口掩映的后颈沁出晨露似的汗水后,他再次开口,音调高昂紧绷:“这是什么?更确切地说……这里曾经是什么?”

孩子双唇轻启,低而温柔地说:“我。”

“你在哪?”

孩子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像鸽子展开翅膀般往前伸了伸,按在他心口的位置。

之后他再也没有去查看美国的墓地,造访孩子居处的频率却明显增高了,从起初的毫无定时、全凭心情和方便到每周末一次,再到两三天一次。若按那位僧人的说法,他显然愈发病入膏肓地痴迷着腐尸化成的、伪饰为皮相之美的幻象,但他又清楚知道不止如此,因为这个宛如什么桃夭艳鬼的孩子能实在地杀死啮齿动物或救助小鸟,就像他做的那些木工活一样,在使用过的树枝和蓬草上留下强烈的印痕。

这一年比以往冷得更快,秋季匆促过完后,庭院里种植的松柏和灌木时常覆雪,鲜红浆果和糜烂枯叶散落满地,孩子却如同对外界温度毫无知觉似的,在室外的秋千架上一待就是几个钟头。据系子说,以前他不会如此,刚住进来那段时间只会趁午后太阳最好时像猫一样闭着眼睛安怡地坐一会儿,所以日本不知道如今的变化是否是他逃避自己越发频繁的出现所致。然而仔细想想,似乎又不是这样:纵使他们之间的交流仍只有异常稀少的音节,孩子竟开始偶尔在他面前流露不会教系子见到的生动情态了。三人共处一室时,除非一起用餐、喝茶,孩子往往坐得离他很远,视线也总落在别处;若只有二人,带着奇妙关切的眼神便时不时教人难以招架地投射过来。不过说是关切也不准确,因为其中况味绝非通常妻子对被她们称作“旦那さま”的男人的体贴柔情,而是一种更抽离且危险的、暗含居高临下色彩的好奇,仿佛尚不会思考的初生食人兽在检阅手中猎物的阳寿还剩几时似的。

年末,系子回仙台故乡度假,暂留他独自照顾孩子起居。雪一直下个不停,聚积在石板路上,轻易便将孩子赤裸踩上去的双脚埋没。某天深夜,日本隔窗看见在外面剪梅枝剪得着迷的孩子衣衫摇动、像要被狂风吹散在雪中,胸腔一时紧窒,不假思索地走出门去将他抱了进来。孩子怔了一瞬但没反抗,只绵软地笑笑,布满炉焰倒影的眼睛呈现出不合年龄的隐约醉态。日本疑心他趁自己不注意喝了留在客厅的半壶清酒,却又觉得没必要深究,带他烤了一会儿火就领去楼上的卧房。途经二楼中庭时,四壁前矗立的佛像金光熠熠,竟照得那份醉态更加分明,而孩子也恰在此时伸手,隔着胸骨和皮肤再次不轻不重地按在了他的心脏处。他不受控制地一震,想从蔚蓝的瞳眸里寻找任何与人类行为相关的、称得上“动机”的东西,可什么端倪也看不见,孩子蹙起眉,像个任性的真正儿童般作出嘟唇的样子,眨动的睫毛下却除了被酒意扩散得越发空旷的、如在纯粹发乎本能巡视领地的原始兽性外一无所有。

无际的雪使室内如被明镜所照般通透异常。

“你像鬼,然而不是。”两人躺下后,孩子丝绸似的金发绵延在印染白牡丹的枕套上,右手仍按在他的胸口不放开,甚至来回触摸他的肋骨,教他的心被一种近乎满足的恐慌充斥了。他也不顾对方能否听懂,惆怅地呓语道,“那个人被锁在我里面,可谁都知道他从来不是池中物。 他的灰和魂成了寄生者,春恨秋成,终归会让宿主七窍流血而死,对不对?”

孩子听到这话仿佛有些快活,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小怪物。”日本忽然笑了,捉住孩子的手腕,“想不到那种心思比迷宫还叵测的人会有这么单纯的潜意识。你到底是什么?”

“……結び。”

“結び?”

“嗯。”孩子点点头,收回手不再看他。很快,窗台上一只不合时令的雏雀踏出的足印被落雪抹消了,身边也传来了平静悠长的呼吸声。

天气转晴后,日本又去知恩院拜访了一次那位旧识的僧人。僧人像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已准备好为新一年除灾辟邪的葵叶御守等待。日本去阿弥陀堂简单进香后,便回来与之隔案对坐。这回不等他开口,僧人先单刀直入地问:“您朋友没按我的法子做,遇上更难办的情况了吧?”

“是。”日本并没有否认的意思,“他像每个入了迷障的情人,既怕那堆尸骨复原,又怕它一去不返。结果在犹豫间,类似华顶道上‘瓜生石’的怪事又出现了,新的、有生命的东西从坟下的死物中长了出来……不过我这次来并非为了这个。”

“那是为什么呢?”僧人若有所思地捻动着胡须,“与先前的灵异事件无关?”

“毫无关联。”日本说,“一些日常烦恼罢了。确切地说,是育儿方面的问题。”

“本田先生,我没料到您会有孩子。”

“那不是我自己的孩子。”日本作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是前年去美国商议善后赔偿时从旧金山日本城领养的本地孤儿。出于偶然,我认识了一家荞麦面店的老板娘,据说从明治时代就随家人迁居到加州的、六十二岁的山田静子。由于上了年纪、健康每况愈下,她把战后收留的一个已到学龄但还不会讲话的金发小男孩托付给我。‘我在港口的废弃军舰上捡到了他。’山田太太告诉我,‘他很可怜,市政局找不到记录在案的亲人,此外大概有什么认知方面的发展障碍,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先教他英文,毫无进展,于是教日文,这回他倒是能记住几个词,但没法把名称和所指代的事物正确对应起来。’无论如何,我答应她把孩子带回日本、抚养长大。飞机起飞时,他趴在舷窗上兴致勃勃地往下看,我问他愈来愈遥远的是什么?他指指那些积木样的房屋,说,火柴盒。至今又一年多过去了,他的语言交流能力仍和两三岁的儿童差不多。”

“仅是语言交流能力?智力方面不存在缺陷吗?”

“我想没有。他很会模仿他人行为,动手做一些漂亮无用的小玩意儿、或者家务,全都完成得不错。”

“有没有看过医生?”

“请我的私人医生诊断过。根据医生的说法,这不是一个科学能解释的现象。”

“所以您到我这里来求医问药了?”

“是。”

“我对这个领域也一筹莫展。”僧人慢吞吞地说,“倘若是被超自然的邪魔钳制了,送去神社清洁一段时间也不错。纪伊国天野大社的广濑神官和我有些私交,我知道他一直在收留被判定为不祥、会损害家族运数的孩子做巫女。这样的孩子跟不上世俗事务的节奏,反而可能是适于从事神职的老灵魂……”

“巫女?”日本不解地打断,“他是个男孩子。”

“对于尚未真正发育的儿童,性别无非是个称谓而已。”

“原来如此。”

日本感到一阵心神不宁,起身道了别。回程路上,他想起未曾对僧人坦言相告的、第一次见到幼年体“美国”的场景:白日下空无一人的街区充斥着清醒梦似的恐怖,他近乎绝望地意识到在不断重复的路径里永远走不出去时,十字路口出现了一个金发碧眼、雌雄莫辨的美丽孩子。孩子手举一只扎眼的猩红气球,一语不发地将他引领至山田静子的荞麦面店中。大片灰白的建筑物间,气球的颜色既像血,又像巫女的绯袴。

不知是命运的必然还是意外,系子并没有如约从仙台回来,只有她出发前带孩子去定做的黑留袖以如期送达提示屋中人外界仍遵循着规整的时间序列。日本不擅长打女式和服的太鼓结,检查过做工后便带着一丝惋惜将其搁置在衣箱,铺了一层用作熏香的干枯花草保存起来。孩子见到这个举动,眼含肃穆地在一旁站了四五分钟,却也没问什么,似乎已觉察到这件殊异的礼服是给自己的,却因为不可抗力无法再穿在身上。之后的近两个月,日本推掉了公务,在这幢变得更空、更沉寂的房子里不断尝试与孩子对话。形影不离且暗潮汹涌的相处一直持续到二月最后一天的早晨。那天,日本一睁眼就看到纸窗被繁复如西阵织的冰霜冻住,出去清扫再度覆满门口街道的雪时,近来鲜少光顾的邮差送来了一封盖着宫城县邮戳的信件。邮戳上的日期是一月十八日,想来是一路辗转中在哪个环节发生了错误,故而姗姗来迟。他拆开信,看到落款是系子的双亲,里面简略陈述了女儿突发心绞痛不治身亡的事,对她不能继续履职深表歉意。

至此他知道,死亡已如地下涌上的汩汩污水淹没四柱床的脚,不可遏止地蔓延至发霉的床单上。

下一个死的会是谁呢?

“欠席。”

孩子清澈如故的嗓音传入耳中时,日本正在茶几上写告慰系子家人的回函。他搁下笔,把五万円香典塞进金白相间的信封,抬眸见到孩子站在被炉火映得通红的厨房、微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摆弄一团白豆沙。他这才想起,系子上个月答应教孩子制作和果子,刚开了个头就中断了。现下她有去无回,孩子捡起那堆存封已久的食材和模具,大约也意识到能指导他完成后半程工序的人早已不在。

“我不会这种精细的手艺活。”他叹息着站起身,“你要么放弃,要么……”

孩子有些失望地转过脸,继续揉捏手上的面团,随之又拿小刀和三角棒在上面雕琢着什么,从侧面看就像在认真完成几何课的作业。过了一会儿,一个头戴礼帽的小星星出现在了料理台上。

“阿尔弗雷德。”日本没来由地感到少许烦躁,“停下吧,你的衣服上都是糖和白玉粉,邋遢得不像样子。你显然具备工程师的技术天赋,不如用来给我筹备年底下水的八岐号做模型或画图纸。”

孩子闻言睁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似的僵在了原地。日本很清楚这是因为自己在隔着他同“另一个人”说话,连口吻都比平日冷漠许多。

“跟我上去洗个澡,换一套衣服。”他并未改变不寻常的态度,平淡地命令道,“下午我们要出门去。”

“どこへ?”

“丹生都比売神社,在高野山。”他倒不隐瞒,“镰仓时代,神社的神谕预言了蒙古入侵,神官带头祈求神灵干预,最终日本取得抵御外敌的胜利。这次的太平洋战争如此顺遂,想必也有丹生明神护佑的缘故。考虑到这一点,让他们负责对你的净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净化?”

“这是最适宜、合理的做法。”日本沉思片刻,在没用完的信纸上写下一行字,拿到孩子面前,盯着他一字字读完。按理说孩子从未学过复杂的汉字,然而就像某种外来装置在通过他发音一般,他竟将这些他显然并不理解的文字以毫无起伏的匀速念出了声:“悪弊や罪、心の汚れなどを取り除き、正しい状態に戻すこと。”

气氛越发阴沉诡秘起来。

是日的午餐却比新年以来的任何一餐都温馨豪华,不止有通常的荞麦面、味增汤、渍菜、刺身,还有他打电话向相邻街区的法国饭店订购的牛排和卡酥来砂锅,甜点也同样和洋兼备,一排精致的樱纹瓷盘里逐个摆着羊羹、赤豆团子和反烤苹果挞。怀着些许再无来日的心思,日本甚至营造起不合时宜的仪式感,点起漂浮杯中的蜡烛,还从院子里折了一枝新开的梅花插入桌上空了许久的陶瓶,也不顾它在主人离家远行后必会因无人添水而枯死。孩子做的星星形点心终究以半成品的样子放进了冷柜,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去碰它。餐后,日本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葡萄酒,也用同样的水晶高脚杯装了新鲜的苹果汁、草莓片、柚子酱和可口可乐递给孩子,二人如真正的夫妇般对坐着慢慢饮下。

接下来是沐浴。这不是他第一次给孩子洗澡,却是最犹疑不安的一次。当人偶样的小小身体赤裸地浸泡在木桶中,纵使皮肤被热水蒸得接近透明,脉搏或心跳依然不会加速,竟比衣装规整时更使其剥离真实生命的实质昭然若揭。每逢这种时刻,日本都会为自己在情欲方面的冷淡感到惊讶:他理应对这个倾注了太多爱恨的对象有肉体的渴念,可全然没有,甚至在愈是亲密的接触中愈能冷静地将眼前色香弥散的存在当作一重假象、一种将腐烂变幻为花月的虚空。有一刹他甚至在想:这个封闭、私密的盥洗间是否是一处比风声鹤唳的鸟边野更好的解剖实验室?不过他很快控制住了涌向指尖的杀意,乃至表现得越发不越雷池,正如他在战争正式开始前一直对美国伪装的那样。用堪称虔诚的手势擦净孩子的肚脐时,他略带缅怀地回忆起更年轻也更无畏的某个年份,传教士初来日本,他花费几日夜根据从信长那里得到的一幅圣像做了雕刻基督的灯笼,完工后摩挲过光滑的石面,心情与当下别无二致,连乘兴剪下的梅花都仿佛自数百年前及今未曾变过。这时,孩子犹若洞悉了他脑中所想似的,猝不及防地撩起一簇水花,溅湿了他的衣服。

他移开目光,看见木桶旁的长凳上还叠放着其余两套衣服,一套是孩子刚脱下的箭矢纹浴衣,另一套是巫女服。

就像在掩饰一瞬的难堪,日本突兀地问:“这是什么?”

“雪椿。”孩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套巫女服,“武士が首を落とされて死ぬ。”

日本倒吸一口气,似乎极为诧异,又似乎恍悟到这背后有什么自然节令般不可违抗的东西。他双手托住孩子的下颌,使其转过头、双目正对自己,含混地咕哝道:“你的日文越发精进了,竟念得出诗人的台词。你猜这让我想起什么?冬虫夏草或者蝉花,时点到了,真菌便从幼虫体内破肉而出。他总算死了吗?”

孩子俏皮地晃了晃脑袋,不再回答,还开始用一种嫌弃的眼神打量他,像一位粉雕玉琢的华族小姐施舍几枚硬币后注视着街头某个素昧平生、精神失常而口出诳语的拾荒老人。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在昏暗的月亮下为他穿好白衣绯袴,二人带着行囊登上等候在门外的马车。孩子乖顺地坐在理得整齐的鲜红衣摆上,偶尔累了就倚在他身上小憩,没问为什么要乘马车,也没问他们是否还能回来。车夫是一个皮肤黝黑、江户浪人模样的青年,驾着车缓慢穿行过浮游着金鱼似的星点火光的北野、华灯璀璨的港口和大阪湾沿岸数不清的荒芜小径。终于在天际溢现出琉璃色的朝霞时,马车越过堺市,疾速驶入和歌山隐天蔽日的巨杉林里。

“怎么换了人?”

熟睡的孩子有点难受地挪动头颅,离开他因肌肤相贴被捂得温热的肩膀,刚睁开的惺忪眼睛朝车厢前窗望去,落在驾车人变得宽厚许多的脊背上。大半个小时前,当孩子在不知关于什么的噩梦中发出细而急促的惊喘时,上一个车夫被日本用双倍酬劳打发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山脚下一间提供向导服务的旅舍临时雇佣的本地人。日本说不上这个安排是早有打算还是一时兴起,或许在内心深处,他隐约不希望这段难以用常理解释的旅程有任何第三者作完全的见证。

“你不但学会了清晰的句子,而且已能够理解情境。”这回他不再对眼前这位非自然“儿童”任何新的表达形式感到讶异,转为用一种教师分析学生功课的语气平和地进行点评,又耐心解释道,“赶了一夜路,我们可以在座位上休息,但他们不行,所以需要换班,暂停工作去睡觉和吃饭。”

孩子不置可否,带着侦探审查嫌疑者似的犀利与谨慎反复观察了他一阵,却没继续问什么,静默三五分钟后抬手指向仍未解开的行囊,轻轻摸了一下胃部,像在表示自己饿了。日本无奈地取出便当盒,本想一道吃些早餐,不料毫无食欲,于是让孩子一个人吃。孩子规矩地在膝头铺上餐巾,进食的动作标致文雅,与漆器上工丽的金莳绘颇为相配,然而连烤秋刀的鱼头和鱼骨都咽了下去,莫名教日本想起神话中的饕餮来。

此后一路无话,除了每每经过用作地标的石碑时,他会教孩子念上面的字:天見、紀伊清水、学文路、九度山、下古沢、上古沢、極楽橋。偶尔孩子脸上会有温眷的神色一闪,仿佛这些理应与美国生平所历相隔遥远的、充满大乘佛教意味的词语是其早已熟悉的某些事物。高而密的森林里,视野总有黑沉沉的浓雾缭绕,连被漏日照亮的积雪浮冰都细碎得像夜光的晶砂或宝珠,以至于教人魂梦相织、朝夕不辨。日本在间或涌上的倦怠之情里思绪愈发飘忽,有时联想到末日逃生的渡轮船舱,身边的孩子变成了仅有的一罐饮用水或撬锁的铁器,有时又恍若隔着遗忘潮水一瞥而过千余年前他经由熊野古道登上此山的场景,宏法大师尚且在世,以十住心说开辟真言宗,对初次见面的日本介绍自己是“来自长安青龙寺的空海”。这样想着,他不由起了几分世移情易的愁绪,模糊地觉得血液中汩汩流溢着一种被命运的恶意带来的郁忿不平,可也说不清这恶意究竟源自什么地方。然后,被一阵突如其来、寻不到对象的厌憎驱使,他猛地攥住孩子发颤的手,提笔在其清隽的掌心写下两行也是那时学来的、唐人白乐天的诗句:

“一朝同物化,身与粪壤并。 苟无金骨相,不列丹台名。”

孩子凝眸,定定看着,只说:“这不是日文。”

“对,这不是。”他放下笔,心不在焉地问,“你会吗?”

“曾经会。”孩子沉思着,“后来教我的人不见了,也带走了他的所有东西。”

“为什么不见了?”

孩子咬唇瞪着他,犹如突然愤恨起他的明知故问,僵持不下半晌,最终吐出一个字:“你。”

日本却轻笑起来,因为这在他看来实在是个甚至称得上积极的征兆:除却比风月还无从捉摸的潜意识,孩子应当还带有日本没世不忘的那个人对真实见证过的历史的记忆。战争形势翻转前,一路逼近南洋诸岛的美国已失去其远东盟友中华民国,随着重庆陷落,华夏之地上一度在他心中如兄如父、后来被他厌憎入骨的意识体也遁入青藏雪林,自此音信全无。据他在国民政府的线人所说,美国从未打探这位盟友的下落,只冒险去上海租界旧宅取走了一幅多年前收于古董市场的字,原是由清代佚名人士赠予蒲安臣,上书“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暗含世事茫茫、参商两散之意。念及这一层,他竟分不清自己是对毁人之美的快感更多些还是对明珠暗投的遗憾更多些了。

不过无论如何,困囿于拔除五感的死生之界,这位以旖旎的爱侣形象重现于世的仇家还是教他怜惜不已。见孩子在随海拔升高逐渐降低的温度中呵出苍白的水汽,他从包裹里取出一条蓝棕格纹的羊毛毯,披在了按车身颠簸的节律不断轻晃的肩上。又一个黄昏正在降临,逝者似的山鸟此起彼伏地吟叫,潺潺溪水发出冷月般的响声。他想起哲人九鬼周造曾对他讲述过一个颇衬此景的、埃克哈特泛神论的寓言:在轮回旅途的站点下错车的逝者会寄身于自然,用色、音与气将生者引入“精灵之年”中。他问“精灵之年”是什么,九鬼先生并未讲出所以然,只大概描述了一种孤立于宇宙的元素循转、像秘密花园一样被遗忘在轮回某个角落的时间。但说是时间,其实更确切的表达是“時の間”,一刻与另一刻之间悬垂的缝隙,汹涌流逝的江潮底部被锁链固定于淤泥的一个密室……

一口棺材。

“我在想,”日本踌躇片刻,忽而有点匆促地一股脑说道,“要是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倒也有不少充满意趣的事能做。等从山上回去,差不多是各地的春日祭。我们可以去奈良,也可以走得更远一点,去名古屋或者横滨。横滨人普遍对他……对你有特殊的感情,那里的小孩子会在学校用进口水彩笔画スーパーマン。你的手这么灵巧,也许能教他们怎么画得更好,画出更接近星星、更英雄主义的故事来。”

“比如?”孩子牵起唇角,“少年よ、大志を抱け?”

“是。”日本发觉那股惶然失措之情又回来了,“难为你记得这个。”

孩子出了一会儿神,用力推开他,再度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假的。”

“什么是假的?”

“你的话。不管以前还是以后。”

那一瞬,孩子的目光看上去落寞伤感,又强硬得不容置疑。日本无端想起京都仍被称为平安京时,一只被他饲养在庭院铁笼中、瘸了一条腿却叫声格外好听的黄莺也总这样看着他,后来晴明到宅做客,一眼便辨出这鸟实为妖怪,将其降服了。但事情并未至此结束,一千年来,每逢感染疾病、高烧至恍惚,日本总会听见那只黄莺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马车蓦地悠悠停了下来。

“客人,到目的地了。”车夫说,“前面就是高野町的入口。”

“好的,多谢。”日本躬身下车,又握住孩子的手扶他一起下来,递给车夫一叠纸币,“附近有宿坊,也有几家餐厅,你先去休息吧。”

“明早需要载您和小姐回程吗?”

“不必,我们要在山上住些日子。”

“我明白了。”

车夫鞠躬致谢,随后沿一条羊肠小道驾马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路线不对。”孩子皱着眉说。

“怎么不对?”

“丹生都比売神社……早就过了。”

“你一路基本都在睡,竟还观察得这么仔细。”日本莫名觉得自己像个不慎露了马脚的拐卖犯,“我是在想,既已来了,就当成游玩,多参观些名胜。去神社询问寄居之事前,我打算先带你看看金刚峰寺、壇上伽蓝、奥之院和云海,它们是对我很重要的地方。”

孩子没再发表异议,于是两人继续牵着手,穿过葱郁的树影和凄迷的花香,踏上一条空得古怪的光秃土路,一步步接近被夕阳笼上一层火色的金刚峰寺。仿佛为贵客的造访特地预备出无人之境似的,整座寺院都是空的,门监不在,梅树也死了,只有一些修缮建筑物用的木材七零八落地摆在地上,彰显出无端中断的日常活动。日本不着边际地想:是那些方丈、禅师和执事都因故远行了,还是眼下这个废墟般的场景本不属于此世,实为从过去或未来某个大疫横行、人死灯灭的节点沿时间之河漂流过来的?

自他有记忆起便一直矗立在不动堂的八大童子像仍隔着雾样的玻璃对他作出各异的表情。其中两尊象征福与恶的“惠喜”与“矜羯羅”由染红的泥塑成红莲华色的肉身,竟如真的在流血一样鲜艳得骇人。

“四百多年前,”日本自言自语似的说,“这里死过一个人,是切腹,大量的血从殿内蔓到回廊,又像雨帘般浇到庭院种着松柏的砂石地上。”

“所以味道散不掉?”

“是。”

“谁?”

“他叫秀次,‘天下人’丰臣秀吉的外甥。秀吉年过半百未有子嗣,钦定军功颇丰的秀次为义子、关白及家督。文禄二年,秀吉和宠妾茶茶的亲生子秀赖意外诞生,四年,秀次被控谋反,秀吉命其剃发出家,七日后赐死,随即灭族,斩杀一家三十九人。”

日本一面叙述着惊心动魄的陈年往事,一面带着孩子进入主殿。不久后,他们就站在了秀赖切腹自尽的房间内。望着绘在深金襖障子上的、形状狰狞的黑白柳枝,日本有些出神地想,他久未有过的怀旧情绪是被什么冥冥中的力量激发出来了?缘何会对一个相识不过百年的萍水之客打开话匣子、说起与眼前烦恼全然无关的故梦前尘?

但一切竟像春水从岩石间泄下一样自然。

他又慢慢从关原一战说到大阪夏之阵,收束于秀赖和茶茶的死以及德川幕府的开始。最后,他像个历史教师那样总结:“往后的事,你……不,美国,应该比较了解了。”

孩子眼睛弯了弯,说:“很有趣呢。”

日本摇摇头,心头的消沉之意更重:“一枕黄粱而已。”

此时夜色已深郁,耳畔传来击打在木质回廊上的淅沥雨声。日本觉得待在这个曾泡满血的屋子终归有些不祥,便领着孩子去了昭和九年新建的别殿。别殿亦使用了安土桃山时代的样式,门上画作却活泼明丽得多,基本是碧川橙叶、仕官游园等四时之景,作为落脚过夜的住处甚至是温馨可爱的。

闲置多年的房间没有寝具,他们便由此终于回复了真正的鬼魅样子,仿若两团交叠在一起的、吸光吸声的黑影,彼此纠缠着倒在榻榻米上。

“那位‘天下人’,一定很爱他的亲生子。”流风回雪似的呼吸在嘴唇缭绕时,日本听见被他虚拢在怀中的人用气音说,“我也想被这样爱。”

“抱歉,小姐,恐怕您找错了人。”

“是啊。”通过相贴的唇幽幽传递给他的话音夹着一阵似有还无的苦笑,“可是你能给我别的。”

“什么?”

“欢乐。”

对日本而言,性的经历一向跟欢乐相去甚远。佛法所述人间八苦中的“五阴盛”苦,在他看来便是由这种不洁之事在其他诸事上转化变形而生成,流窜为脏腑毒火,总归是早日断绝为妙。昔日平清盛暴亡于耽溺酒池肉林、绫罗锦绣之梦,倒是曾受其宠爱的两位舞姬衹王、阿佛看破繁华背面的空相,断发出家后得以往生。但日本也并非不明白,所谓浮生如寄、忽然而已,指的到底是凡人光阴有限之幸,他们这样的妖怪被长久束缚在一段命运无从出入,不论再清心虔敬也抵达不了极乐净土。既然如此,确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有花堪折直须折,将平氏从鼎盛到覆灭的循转再多上演几回,或许能在落下的土灰里寻得机缘了断太长的一生。

“且玩焉,生于世。“孩子如有心电感应般呢喃低唱着清盛的台词,解开束带、褪下衣袴,赤身裸体半掩在纯白的肌襦袢里凑近他,像一出净琉璃戏中的木偶,“葬海底,一莲托生……你愿意吗?”

“三生有幸。”他答道。

欲潮一起便似反复无常的乱世,颠沛的金戈铁马声和渺茫的啼哭声一会儿纷至沓来、一会儿杳杳远去。孩子很温情地坐在他怀中,仰头贴上泛着凉意的嘴唇濡湿地亲吻,又用四肢紧紧缠绕他的腰身,力道狠得教他想起数度午夜梦回见到八岐大蛇时笃信跗骨难除的厄运。他先是感到一阵常年压抑后骤然放纵的激情,继而被强烈的无望淹没了。稚嫩两腿间本不该作此用途的极美丽的秘处如阎摩的诱饵垂落下来,轻易便催人起了以死鉴爱之念,一壶浪漂,五更向雨。

迷离夜影中,沾了泪液与汗液的金发显得比此前任何一次相见时更加妖媚。他忍不住越发像个攫夺者,以使那些发丝在纤瘦的肩头颤抖。蓝眼睛被浓雾蒙住,而干冷的臀也被热意包裹住。蝴蝶骨一颤一颤,仿佛一只随时会被雷暴击溃的风筝。

“旦那さま。”孩子再度叫着这个教他觉得陌生的称谓,攥住他的手,“怖がらないで。”

再往后,便是翻来覆去的同一句话。或许是没得到回应的缘故,说到最后一遍时,语调哀戚至极,近乎已喑哑无声。

随之是环环相扣的幻境,在空前沉的睡眠中将他带回五十年前寓居过的一幢阁楼上。说是幻境而不是梦,是因为他头脑中有清晰的一部分像发条钟似的被动运转着,不停息地提示一切现象的虚假。他记得那是他曾独自经历的一个浓春深夜,明治二十八年,日俄战争,奉天一役到了尾声,深渊和天国均仿佛只差一步,英国突然来信说美国希望调停,地点定在缅因。日本对无关者出面介入感到奇怪,然而考虑到财政和兵源压力,他不打算拒绝,只说想预先在本土见见美国。到了约定的日期,日本在杨柳飘摇的阁楼露台备好酒宴等着那个动机不善的来客,对方却始终没出现,留他孤身对一把空椅子,慢慢观赏过皎皎明月高挂中天、又淡化为一道宛若古画上烟丝汁绘成的旧痕。清晨云聚雪落,他如释重负地站起,把纹丝未动的食物留在桌上,走回室内。室内的装潢杂糅了各个地域和世代的特点,包括江户的狩野风屏风、明朝的紫檀木衣橱和维多利亚式带流苏的天鹅绒床帐,搭在一起倒有种灰暗的和谐。江南王气三百年,至此销沉已不传。All murder’d: for within the king’s crown, Death holds his court……有什么区别呢?他想。终于,绕过一条回廊的转角,他在一面明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镜子前停下脚步。

镜子的边框上雕刻着祈祷、飞翔、吹号、持剑的四个天使,幽邃的表面被蜡烛照亮,使不同时令的鲜花像不朽的赞美诗一样静立于茫茫黑暗之间。锦簇花团中有一朵是蔚蓝的绣球,下面埋着一团软糯的白色。是了,是那条他曾在了仙寺的竹筒见过的小蛇。

这么多年了,它分毫没长大,依然是幼儿的形态,比手镯更细。应是没发现有人靠近,它一动不动地盘成一种看上去很安全的姿势,睡得酣甜。

日本踌躇一会儿,默默退开几步,转身打开镜子对面的一扇门。

他料想得没错,美国正在里面。肮脏破旧得如同陪葬物的木床上,侧卧着一个鲜血淋漓的漂亮青年,瘦骨嶙峋的身体裹在黑军装里,一道道红褐液体自发丝和清秀的眉骨间流下,浸湿的金黄绶带摸上去仍温热,仿佛酷刑的一刻在一件活物制成的展品上被永恒定格了。日本觉得必须当即做个决断,随即恰值其时地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把枪。美国挣扎着扭头望过来时,他刚好拿起枪,并察觉是上了膛的,然后他的手远比头脑更迅捷地按下扳机,就这样打出一连串子弹,把那个仍在边微弱呼吸边发出低笑的人再一次杀死了。

威尔第的《震怒之日》重新响起,布景变换成他们在神户的房子。不知什么时候,此处变得家徒四壁,只剩溢出断续电流声的音箱、开裂蒙灰的浴桶和断电的冷藏柜,水漫流在泡得鼓胀的地板上,里面漂浮着尸块。他明白这是那个人的血肉在一点点游回来。

他惊坐起身,摸到身边的孩子已不在,睁眼仅发现一堆骨骸,冷淡的青灰色上挂着脓样的腐绿。没有人的轮廓,不见眼和齿,甚至未留下一缕叹息。大开的门窗使风雨吹进一地残红冶碧,上面躺着不知从何处找到这里来的、鱼和鸟的缤纷尸骨。所有死亡的动物都同那个孩子一样轻灵旖旎得宛若一曲小调、一种静物画上用作装饰的东西。至此,整件事以使人措手不及又意料之中的方式畅快、忧愁地结束了。

他不会忘记交媾至绝顶之乐时见到的失焦瞳眸,跟那具身体其余部分一道如绢布被洗尽染料般褪下色去。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

昭和二十九年,京都左京区慈照寺的参拜者间传出流言,说庭院内的锦镜池旁长出一种怪异的树木,远看形似垂柳,却颜色更深,且无叶片、空有丝绦,院方对此究竟为何物也一筹莫展。五月十八日,日本为庆贺战胜纪念日在附近的咖啡店“茂庵”同几名友人聚会,恰听闻此事。散席后,他心下莫名惴惴不安,待到午夜时分,用了少许忍者功夫,只身翻越围垣进入慈照寺。未几,他便找到了那些“树”:塑成水波状的银白细沙地上,缭绕着刺青似的、茂密柔美的线条,明明像年久藤蔓那样呈现炭色,不知为何竟显得光艳流离。他钻进树影间,渐渐来到深处,寻觅良久仍不见其根枝,却嗅到一股不像植物会有的麝香,须臾恍惚后,再回过神来已不在寺庙内。继而,炭色开始变成浓郁的金,且越发纯粹,同时环境愈来愈亮,周围的空气也愈来愈冷。若有若无的香气最终将他引领至法然院那座已被他抛诸脑后的故人坟墓前。

原是尸体的头发疯长出来,极多极长,棺盖早压不住。最新且软的几绺下,虚掩着逝者的眼睛,虽双目紧闭,但因肌肤白得透明,眼睑隐隐泛出蓝色。

是日下午,日本乘那年春天JAL刚开辟的跨太平洋航线从羽田空港飞抵旧金山。他住了半个月,才意识到整座城市犹如在经受一场缓慢的地震,没有毁灭性的场景,然而日夜狂风席卷,飞沙走石。店铺十之八九不再营业,路面也常沉降变形,翻出底下居住的老鼠、蚂蚁和昆虫,抹消人的痕迹。六月初,一艘船在近海沉没了。广播新闻说上面载着矿石和木材,也有人说它是伪装成货轮的情报收集舰,使事故原因显得扑朔迷离。自那起,港口持续出现赤潮,间或暴雨如注。返程前夜,星空难得晴朗,日本凭记忆找回与那个孩子初遇的路口,看到一只扎破的红气球挂在电缆上翻飞不止,似十年一觉的蹉跎后终见真实昨日赫然重现。轻微的痉挛袭向他的肠胃,接着是病入膏肓般的绞痛,致使他在飞机上一路昏昏恹恹、频繁腹泻,不过到底没有大碍。他服了两日正露丸得以康复,事情从此便告一段落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