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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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生父遇害一案后,伊万·费奥多维奇·卡拉马佐夫的一生中始终有杀人案如影随形。而且不知是由于他自第一次发病后就养成了凡事归咎于自身的“优良道德品行”故而“想得太多”——这是卡捷琳娜在一次争吵中面带讥讽作出的论断——还是某种他向来不屑一顾的神明(“就算有神明,那护佑我的也不是上帝,不是罗马神,而是希腊神,是倪克斯、达拿都斯和修普诺斯。”他曾这样斩钉截铁地对三弟阿辽沙说,那是在阿辽沙投身民意党的暗杀行动并因之与他决裂前不久,一个星光熠熠、而他被谵妄症戕害多年的神智也难得清明温和的晴朗冬夜。)确实使他获得了凭借思想定夺他人生死的怪诞能力,这些案件的发生大都与他的主观意志之间具有难以言说的关联。
简而言之,就像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之死一样,他日后遇到的诸位横遭不测者之死,全都无一例外地精准吻合了他暗中构想过的“事情本应的运行轨迹”。有时这种设想相当明确,比如他决定永远离开俄国前的那个秋天,曾在圣彼得堡街头散步时目睹一个与他的亡父外貌和脾性都十分肖似的皮革店老板用马鞭抽打不满十岁的学徒。那个瞬间,他以心底所剩无几的善念诚挚地希望施暴者当场毙命,而就在第二天,报纸上刊登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激情杀人案报道:孩子的兄长用四五杯伏特加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进店门一刀捅死了施暴者。事隔二十余年,他仍清楚记得自己在凶手受审时站在庭外的绵绵阴雨中,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见那人与相似情境下的德米特里别无二致的、时而苍白如死时而红潮遍布的面色,还有那个遍体鳞伤的小男孩用尚未熟练学会的礼节对宣布“从轻发落”的法官老爷久久鞠躬的谦卑身影。而另一些时候,所谓的设想又晦暗朦胧、来去无踪,且不像前者一样出于目的堂皇的道德要求,反倒更近似于人心深处蕴藏的、比道德更加持久坚固的反道德冲动的产物——美的欲望、性的欲望,一名卡拉马佐夫的生命中最难以抗拒的索多玛的招引,大抵属于此类。但这样一来,事情的进展便往往十分可怕了。刚去西欧那阵子,他像个叛逆心过重的吸血鬼一般执迷于在雕刻着凡人华美幻梦的教堂夜游、频频喝着苦艾酒醉倒于花街柳巷时(是的,他终究没有践行自己年少气盛时许下的在三十岁“摔碎酒杯”的诺言),不止一次对枕畔容姿天真、情热未散的拉丁娼妓生出阴郁狂乱的迫害欲念。枝形烛台上的暖光倾洒在重重纱帐外蟑螂横行的地面上,他倚靠着床头,面朝黎明到来前的浓稠黑暗神经质地将五指伸出缀满蕾丝的荷叶袖口,用仿似画家移动笔触的方式缓缓勾勒出她们被金丝缢死或被烈火烧死的绝望仪态。是谁说过最富诗意的主题莫过于一个女人的死?对于多少懂一些所谓“风雅”的文艺知识的男人而言,这些升腾进超现实语境中的光怪陆离的犯罪念头原本无可厚非。然而教他深感怖惧的是,与他有过交集的女人最后当真都不得善终。她们要么在妙龄年华就被促人官能衰败的疾病过早剥夺了青春,要么不堪忍受生活的诸般折磨自尽,更有甚者,也可能死在与他癖好相近的男人手中——被以“诗人”“画家”“调香师”等身份出现的客人带着某种功能圆满的仪式感残酷虐杀。这究竟是一种诅咒、惩罚,还是对他的试炼?出于“一条毒虫吞噬另一条毒虫”的愿望成功“害死”他的父亲并为此精神溃毁后,他就再也无法摆脱相似的事件一次次在自己身上上演的宿命。莫非作出这一安排的“主”(默念出这个词时,他猛然生出一种将要呕吐的错觉)认为他遭受的噩运还不够?抑或是虚无主义的恶魔希望通过叠加重复性的、凭借意念杀人的经验使他彻底对此习以为常,如此方能抛弃阻碍人成为“无信仰的现代人”的先验道德,真正做到“无所不可”?恐怕直到地狱大门洞开的一日才能见分晓了——不,又或者更为符合他观念的是,世间根本没有地狱,肉身泯灭的一刻便是意识被万古长存的虚无淹没时,因此对于这些被有信仰者故弄玄虚地称为“天意”的难解之谜,他大概也永无机会知道答案了。
“世事莽劲森然 / 然尚未有苍莽如人者。”
伦敦霍利维尔街道缥缈不明的灯影下,酒至半酣,他挥手扑灭蜡烛,对怀中素昧平生的金发美人低低念出了索福克勒斯这句古诗,只换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和一串笑声。
那时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已经分手两三年了,在他们身心俱疲地交往四五年后——这也是为何他将自己早已预定好的浪子生涯向后推迟了四五年。卡捷琳娜当然也是个标致的美人,但他对她从来没有那种通常男人对女人的欲望,而这种情况也是双向的——倒不如说,他们更近似于心灵上的对手。早在他认识卡捷琳娜之前,这位意志力远超多数男性的高傲小姐就把她人格中最女性化的一面(即受制于非理性的受虐倾向的一面)用来爱德米特里了。后来这种爱变成相同等级的恨,却又能在颠倒错乱、人戏不分的特殊情境下经由两人殊异的表演才华变换回爱。自然,伊万赖以安身立命的理智与矜持不允许他在意这件事——毕竟众所周知,他一度宁可用“朋友”的说辞来否认这段教他处于劣势的恋情,时而声称卡捷琳娜不爱自己,时而又声称自己不爱卡捷琳娜,而这明显都是为维持自尊说出的谎言——但无论其本人是否愿意承认,伊万结识卡捷琳娜伊始便对德米特里生出嫉恨之情的事实都是确凿存在的,日后随着“弑父”案件的进展和发酵,这种嫉恨又变得愈加复杂,终究致使他和卡捷琳娜的关系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他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德米特里是在美国的北卡罗来纳州。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兄长和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一对比谁都更像俄罗斯人、以至于让人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假若离开故土该如何继续存活的、把荒寒雪国的悲惨不幸刻在骨子里的夫妇——会逃难到新大陆便一去不回。伊万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他们寄来的为数不多几封信件上写着的那个小镇地址。久别重逢的兄弟二人以他们毕生从未有过的亲昵姿态握手拥抱,简单地与格露莘卡一同吃了个便饭后,便去镇中心一家乌烟瘴气的小酒馆喝到了午夜。德米特里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对伊万讲述经营小农场的境况,话仍然很多,气质却带上了几分被命运沉重打击过的可怜人才有的沉默和怯懦,青年时代那种只管自我宣泄、完全不顾听者感受的作派彻底消失不见了。或许由于在做生意时不能不与人妥当交际的缘故,他非但英语变得像真正的美国人一样地道,而且也学会了美国人那种诙谐幽默的讲话方式——“万涅奇卡,你说谁能料到?这些年过去,你成了个纵欲、狂饮、豪赌的浪荡子,我们俄国人中的约翰·威尔默特,而我则严守清规戒律,生活中没有第二个女人,混在一堆每个礼拜日去长老会教堂祈祷的木工和泥瓦匠里,听心里那条钻来爬去的虫子嘀嘀咕咕,他们的上帝是个什么玩意儿?简直像我跟你交换了后半段人生似的!当然,我永远及不上你一半有知识。目前混得不赖,完全是靠格露莘卡的头脑苟活,她指哪儿,我打哪儿……嘿,老兄,再来一杯!”伊万听得笑了起来,却不接腔,只是坐在一旁听德米特里如同一个家庭美满的寻常中年人般夸耀妻子在投资上的聪明才智——“如果没有她出谋划策,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力更生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配得上这么了不起的女人!”——伊万难得诚挚地点头附和,恰好吧台附近有人哼起调侃男子惧内的南方小曲,气氛越发热烈,却不料德米特里讲着讲着这些本该教人幸福喜乐的甜蜜之事突然泣不成声(或许是喝得有些多了,哭声中还夹缠着醉态熏然的凌乱呓语),话锋一转说他们并非不想回俄国,事实上,哪怕能去西伯利亚都比待在这儿好,定居此地的根本原因是格鲁莘卡在逃难路上受惊、疲劳过度,患上不定时急性发作的心绞痛,每次都要在生死线上搏命几日,身体早已无法支撑长途旅行。
“是我害了她……她是个天使,是来拯救烂成一滩污泥的我的……我不信上帝,可是信天使,你说怪不怪?阿辽什卡也是天使……说起来,阿辽什卡怎么样了?”
“逃命到了波兰。真是巧事,我们三个最后都回不了家,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的坟地该荒草丛生了吧。”
“你和我们不一样,伊万,你不是通缉犯,随时可以回去,你只是有心病……当然我不认为你会慈悲到给父亲扫墓。”德米特里干笑了一声,“你从一出生就盼着他死。我们都是。”
“你还记得刚出生时的事吗?”伊万沉思片刻,慢慢地说,“我最近总是想到母亲,虽然早已不记得她的面貌了。我可能没有一点像她,除了最终发了疯这件事。连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都常常忘了我也是索菲亚·伊万诺夫娜的儿子……我跟他一样自私冷血,从来学不会她……和阿辽沙那种,毫无权衡、天真无邪的牺牲。然而这一切都不妨碍我为她而恨他……”
“我没见过索菲亚,甚至不确定世界上有没有过阿黛拉伊达。”德米特里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院子里那个木屋。门缝里传来马尿的馊味,房顶总是咯吱作响,好像风雪大一些就会塌,那个老东西就在主宅里夜夜笙歌……你有印象吗,万尼亚?”
“有。”伊万长叹了一口气,“我有一次还对卡嘉说起,当时我身边至少有阿辽沙,比你的境况好一些。”
“卡嘉?你跟她谈起我了?”
“谈过很多很多。”
伊万没有告诉这位已与前尘往事一刀两断的兄长,自己与卡捷琳娜的感情因其而始,也因其而终。年轻时他一度看不起德米特里,总觉得他理性缺失、挥霍成性、过了今日便无明日,是怎样一种劣等的存在?卡捷琳娜的看法实则也是同样的,而她恰是因为无法忍受被一个内心深处认定低于自己的人侮辱,才强行将羞愤交加的情绪扭转成爱情。分别之前,这对常年互相折磨的恋人终于用一场长谈剖白心迹,毫不遮掩地袒露出各自的卑劣之处——“我希望是他杀的,是因为我希望自己在道德上无罪。但后来我意识到,在我作此希望时便已经罪上加罪了。况且即使是他杀的,莫非我仅仅由于未曾直接诱导就能被判定为清白无辜吗?不,事情依然是照我想象的那样进行……可他对此一无所知,始终那么尊敬我,还有你!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这让我更加、更加不堪……你明白的,明白我过不去这道坎儿,对不对?所以你才骗我说……”“骗你说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不是那封信——使我相信是他杀的?”“对,你知道得一清二楚——没有其他方法使我崩溃得更快了。恶毒的女王陛下,您见过那位油腔滑调、总想逼迫我露出马脚的魔鬼吗?”“看看你,又在说疯话了。我一直奉劝你去找个心理医生——”“噢,该死,难道就找不到一个人相信我不是疯子?”他孩子气地咬住嘴唇,愤然打碎了一只酒杯。卡捷琳娜冷冷地看着他,沉默半晌后事不关己似的说道:“你的魔鬼自然相信。此外还有一个人——将这一整套给自己定罪的荒唐逻辑灌输到你心里的人。”
“谁?”伊万颓然靠在沙发上,喃喃自语。
“你跟我太像了。”卡捷琳娜一词一顿地说,“当我们的人格和尊严被某人损害了,就会至死忘不了他。”
她说的是斯乜尔加科夫。是了,在讲述伊万·费奥多维奇·卡拉马佐夫的一生时,怎么能不提斯乜尔加科夫?然而匪夷所思的是,或许出于某种心理上的防御机制,伊万在斯乜尔加科夫死后的四五年间真的将他们那三场致命的对话连同那个人的存在本身一道忘掉了。他对案件的记忆仅剩下“凶手不是德米特里”,但说来有点恐怖,他从未再进一步问过自己:不是德米特里的话又是谁呢?思维犹如浸入死湖湖面上凿开的窄小冰洞后自行断裂的鱼线般消弭无踪,即使是这丑陋的洞口本身也在漫长寒冬中被象征秩序和永恒的洁净大雪一点点抹平了。从此以后,这个不可见的洞、那个不可见的人与整个故园一同沉眠于冥界的阿米勒斯河中,带着斑斑秽迹被睡与死的浪潮遮蔽在比母腹更漆黑的土下。而他——伊万·费奥多维奇,案件的理论教唆者,这个假他人之手使梦象成真、却无以自处地沦入疯魔之境并因之在精神上死过一回的人——从此面对的是雪中的火、火中的雪,是极昼极夜的雷电霹雹中神与鬼的较量。无数个擦肩而过的或恶或善的人在他意志的牵引下于冥冥中奔向灾厄,这是他必须承受的命运,用以惩罚他前半生的言行不一、优柔寡断,逼他作出终极的抉择,继而验证他对神或鬼任何一方的坚决。在这场孤独痛苦的试炼中,唯一能与他说上几句肺腑之言的便是那个被他一次次骂作“看笑话”的恶魔了。
但是从第十年起,又多了另一个人,是死去多时的斯乜尔加科夫。或许因为他终于决定同虚无和解,并把善的形式当作一个更远古神秘也更在遥遥未来里不可触及的幻梦,斯乜尔加科夫的灵魂回来了。
被掩埋的冰洞再度于意识底部浮现出来。他俯下身,看到洞中伸出一只焦枯的手,拽住他结满坚硬霜雪的袖子。
“少爷,多亏了您的缘故……”
“什么?”
“没什么。无非是走马观花游历了一遭阴间光景——还不赖。”那只手又从他的领口滑入,在根根分明的肋骨上逡巡。“您不年轻了,还瘦得吓人,但仍旧很漂亮。”
黏腻的触感教他恐惧作呕,却怪异地将他拖入一种未曾设想过的、几乎称得上是带来了久违的平静与安宁的情欲里。封闭的陋室内光线昏暗,门外传来邻居们来去匆匆的脚步声——他猛然惊醒,才发觉自己依然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穿着睡前因太过疲劳未及换下的衬衣和西裤,地点是一幢价格低廉、楼梯间常年飘着鸦片和印度大麻味的五层高公寓楼,在纽约、伦敦或巴黎,他不确定——他拉开窗帘,看到黄昏时分的熙攘人流蒙上了一层烟雨,马车行驶溅起的泥水如一串串鲜活的音符般飞扬又落下,仍是凡俗世界的样子,不可想象会有亡灵于斯返生。
“明天见。”虚空里的一个声音说。
他没有回话,因为被一片突如其来的骚乱打断了思绪——刺耳的警笛,模糊的惊叫和抽噎。他叹息了一声,披上在这个余热太长的初秋显得过于厚重的外套,如例行公事般循着声音下楼,打算看看是不是又有什么面熟的人死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