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番外 我們的談話

  • G
  • 魏末系列群像
  • 創作於2011-2014年

“我做了梦。”

司马师把头靠在香樟树干上,微微闭了一下眼睛,迟疑着说。“我梦见自己杀了你。不是我亲自动的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十分确定是自己杀了你。”

夏侯玄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棵草茎。许多天来,他早已习惯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话。他毫不怀疑他们最后又会讨论到生死轮回的问题上去,魂灵,永恒,还有虚无。这些事情对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而言无疑过于沉重且毫无意义,但当他们的话语和思绪都为此牵绕时,总能感到一种持久而奇特的安宁惬意。这就好像一门仅仅属于他们两个的语言,贮藏起他们思考和经历的一切,并且用无形的锁将整个世界关在了外面。

他们几乎每天都要用这种语言来交流。他们称之为“我们的谈话”。

“然后呢?你醒了?”他猜想着司马师的思路。如果是平常,他们接下来会谈谈真实与虚幻。睡梦中荒诞的情节,眼前亲历的人世,究竟哪个是哪个的镜像,抑或都是某个神明构造出的幻觉。

“不,”司马师摇了摇头,没有急着去分析什么。他脸色有些灰败,情绪不安,似乎还陷在这个不甚愉快的梦里。他继续将荒诞的情节叙述了下去。“那个‘我’是个中年人,而且似乎身患重疾,很快就要死了。外面下着大雪,我独自到你的灵堂里,把蜡烛一根根点燃起来。灵堂的窗纸都破旧脱落了,穿堂而过的风非常猛烈,将许多刚刚亮起的蜡烛又吹灭了。然后我只好再一遍地去点亮它们。”

“为什么呢?”夏侯玄的语气变得饶有兴致起来。

“不知道。只是必须……必须要这样。”

“听起来像是一种仪式。”

司马师思索了一下,颔首表示肯定。“是的,你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接下来……你就来了。”

“我是以什么样子出现的?幽冥厉鬼么?”

“……是你临死之前的样子。”

夏侯玄沉默了,司马师便接着说下去。“你站在层层叠叠的烛影里面,脖颈处有极深的刀痕,还流着暗褐色的血。你把头颅摘下来,放到祭台上面,正对着我的眼睛。我看到你的表情,有些殷切,又有些伤心。而你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盯着我,对我说,我做下了这样的事情,是注定要断子绝孙的。”

这是夏日正午,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气氛却突然一下子凝重了。夏侯玄攥住司马师的胳膊,想要宽慰他说这只是个梦而已,却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口。

“雪从门口漫进来,把我淹没了。气味陈朽,原来都是纷扬的骨灰……都是白色的,死者的名字。”

“别害怕,”夏侯玄沉吟半晌,说道,“就像你会醒过来一样,这些名字也会醒过来。”

“那么你呢?”司马师急切地问。

夏侯玄没有回答他。这段谈话就到此为止了。


“我们的谈话”时常这样无疾而终,以一种仓促的方式草草收场。关乎玄奥事物的探讨总会把谈话引到一些鸿蒙难解的谜题上面去,那些谜对于他们的年龄太过艰深,令人无从把握,却必须敬畏。

他们想,我们做梦或者醒来,活着或者死去,都只是在嵌套的时空间穿梭而已。然而每重时空里都发生着各自迥异的故事,却有相同的主角,于是他们再也理不清其中交错的爱恨。

他们只有通过中断谈话来回避。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听着草丛间此起彼伏的虫鸣,近乎安详地享用这份早已习惯的,充满默契的寂静。


盛夏时节,山林间的天气就像孩童的心事一样阴晴不定。骤然间天空昏暗起来,从澄明的湛蓝变成深郁的赭色。原本蒸腾着的热浪降下温度,凝滞僵冷地浮游在他们身边。乌云从远处匆匆驰来,聚拢密布在头顶上。

“就要下雨了。”司马师轻轻地说道。

话音刚落,伴着轰鸣嘶哑的雷声,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糟糕……赶紧找个地方躲一下,我记得附近有座废弃的寺庙,快来。”

他们跌跌撞撞地找了好久,才跑到那个荒凉冷僻的小院子里。老旧的寺庙破败不堪,一副随时都会坍塌下来的样子,不过幸好里面是干爽的。

暴雨一直持续了整个白天。他们不敢下山,在这里冷得直打战,又渐渐饥肠辘辘,边搓着双手取暖,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前斜织的雨帘。

野风渐起,在狭长的蔓草间发出呼啸的低吟。墙灰窸窸窣窣地剥落,他们的脸被笼罩在闪电明灭的光芒里,如同戴着狰狞的青色面具。

到了晚上,雨势渐渐减弱,淅淅沥沥地从屋檐上流淌下来,嘀嗒到庙前的石阶上,声音清泠,有种缠绵悱恻的凄迷。

一两只萤火虫在他们脚边低低地转着圈。

司马师拍了拍夏侯玄的手臂。

“好多书上说,山鬼专门在这种天气出来,吃小孩子。”

“就算没有山鬼,也会有野狼。”

“你怕吗?”

“不怕。我觉得他们一定也很孤单,我想跟他们说说话。”

过了一会儿,司马师又想到了另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这场雨永远都不停,”他停顿了一下,考虑着措辞,“把整个城镇都淹没了,大水流进了森林,我们再也回不了家……”

“那样的话,我们首先要想个办法活下来。”

“有什么办法呢?”

“让我想一想。可以用这些倾倒的竹子捆成一只竹筏,肯定能盛下我们两个。然后我们就能逃离这儿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再停下。”

“那你的父亲母亲呢?我的父亲母亲呢?还有我弟弟,还有你的小妹妹,怎么办呢?不带他们走吗?”

一瞬间,夏侯玄的脸上出现了惶惑的神色,仿佛他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半晌后,他喃喃地说道,“是的,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以为他们都已经淹死了。”

“算了,不要想这些。”司马师叹了一口气,“很晚了,我们睡觉吧。”

他们互相依偎着睡着,脸颊被夜雨打湿了,就像在哭。


他们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晨。雨已经停了,山谷间漂浮着绛色的雾气,跟温暖的阳光融汇在一起,将昨天的沉闷森冷一扫而空。

两个孩子的情绪也明显跟着天气好转起来。草丛下的砂土浸满雨水,变得十分松软泥泞,再加上锋锐湿滑的山石横陈其间,令人寸步难行。他们握着彼此的手,小心翼翼地试图保持平衡,慢慢走下山。

树叶落下来,绞缠在他们湿漓漓的发丝里,散发出潮润的芬芳。

“还记得我那个梦吗?”

“记得。”

“你说那些名字都会醒过来。那么你呢?”司马师重新提出了那个问题。

“我在这里。”这一次,夏侯玄回答得简洁而迅速。

“但你也许同时在‘那里’。‘那里’的你是恨我的。”

“……是的,是这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对,我们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司马师微笑起来,“你在这里,这样就够了。”

“你也在这里。我们都刚刚从那场要命的雨里活下来。”


这个早晨,当他们拖着一身泥水回到家中时,面对父母阴沉的脸色,心情却出奇地晴朗。虽然经受了可怕的寒冷、饥饿和恐慌,他们终于为“我们的谈话”找到了一个圆满的答案。

到最后,他们刑场之上永诀的那一面,司马师突然抬头,遥远地注视着夏侯玄早已因疲惫与绝望而干涸的眼睛。在交接的目光中,他恍惚看见对面枯死的瞳眸燃起了一把大火,多年的光阴被唤醒其间,将火焰浇灭,汇成漫漫深河。

他沿着这道河流溯源而上,重新看见了少时那个泛着薄雾、光芒熹微的早晨。

然后他感到自己的眼睛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

接下来,视野忽然变得一片茫然虚无,整个世界都在耳旁疾速旋转起来。他听见刀斧落下的钝响,紧跟着是无止境的嗡嗡的回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幻化成可见的图像,先是细小的波纹,随后成为白色的,死者的名字,潮水一般汹涌而至,书写着他的罪孽,要求他用生生世世来偿清。

他苦笑着想,这些名字都会醒过来。

而刚刚死去的那个人,也会醒过来,对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说,我做了梦,我梦见你杀了我。

然后他们开始进行“我们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