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章九 幻滅

  • G
  • 魏末系列群像
  • 創作於2011-2014年

春季总是格外容易催生倦意。潮润的日光、瑟瑟新雪般的落花、惝恍的风絮烟雨,仿佛一段久远故事的布景,飘摇沉浮在司马师渐趋模糊的视野里,晕染得眼前时而灰蓝,时而粉金。时间长了,大块摔碎的暧昧色泽叠加得密不透风,他过度劳累的头脑便与久病的身躯一道昏沉迷蒙起来。虽然执着笔,心下却不再有惯常清晰的思维,反是慢慢发酵出一种近似醉酒的悬空感,如同隔着镜面看千丈软红,混沌、朦胧而了无凭依。

放下拟了一半的奏章抬起眼睛,他刚要休息片刻,就见到面前半阖的门被推开,十岁的孩子走进了书房。

桃符。他弯起唇角,叫孩子的名字,又轻声问道:子上回去了?

是的。孩子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困惑地问:父亲为什么不去见一见二叔呢?

我手边还有些很紧急的事情没做完。他站了起来,走到孩子身边。而且今日他是来探望你的。

二叔刚才说……昨天在刑场,他看到姐姐了,与姐姐的夫君一起。

是吗。他略一失神,好像没有想到孩子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我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她还好吗?

并不好。孩子诚实地答道。二叔对我说,昨天她看起来很伤心。父亲没有去刑场,对吗?

早晨的时候去过,但是很快就回来了。我这样糟糕的身体,已经几乎出不了门了。他苦笑着说。

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孩子自顾自地继续讲着:全城的人几乎都去了。他们说舅舅到死都很从容。

他向来都是如此的。年轻的时候,被惊雷烧坏了衣服仍然面不改色。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

孩子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幼小的胳膊来,轻轻拉住了他衣袖中的手。

他转念想起了什么,俯下身去柔声说:桃符,今天的功课念完了吗?

还没有。孩子望了望他,有些羞怯地垂下眼睫。

他走到书案旁边,拿起孩子昨日放在那里的一卷书稿,翻了几页。在这边念吧。你来读,我来听。

孩子急忙点头,接过书来。

越过面前细弱的肩膀,他看到书页上的一行行字迹,蜷缩在方寸之间,就如蚊蚋那么小。他蓦然觉得迷茫,想到这些构筑起整个言语世界的笔画,也不过是半盲人眼中千丝万缕漆黑的雾,横亘在洁白纸张上宛若焦枯的笑痕。

孩子稚嫩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这是齐物论?他莫名感到一阵恍惚,打断了孩子流利的诵读。闲寂的早春室内,下午的昏黄光线大片流曳在地面上,充盈着一种与芬馨空气格格不入的古老味道,就像清脆童音和不加停顿的晦涩语句所形成的反差那么奇异。然后在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多年前的影子,仍是垂髫总角的模样,却正迅速而不可遏止地衰老下去,直至鬓上覆满厚厚的霜雪。一旁的阴冷墙面上,人影整个佝偻纤薄的身体都像盏渐渐落尽烟灰的灯烛,唯有手中捧着的书册始终崭新如初,在他死后,又被传递给面前的孩子。

静默了许久,他才评价道,这段话十分难懂,意境又悲凉。你知道它的意思?

是说人被抛到世界上,注定一生都困顿奔波,迷昧无知,又不能停止,直到衰竭殆尽的一天。是这样吗?孩子试探地问。

是这样。他垂下头,看着对面清澈而认真的眼睛,不觉失笑了。但你才十岁,它却很像活了几辈子的老人讲的。我曾有个朋友,说庄生有时过于莫测,总谈天地和生死的事,还不如咫尺之内的丝竹鲜活动人。

可我还是非常喜欢的。孩子仔细想了想,郑重地道。我很仰慕这些道理。

我当初也是。他伸出手,指尖轻抚着孩子的发顶,温和得像他低如自语的声音。不过这些道理,就算明白了,最后仍是避不开。倒不如忘掉,活得快乐些。


他幼时亦是极爱读书的,并且读得颇有些偏杂。说来奇怪,父亲虽然知道,却也并不阻拦,只是任由他抛下家族向来精修的儒学,去读些黄老之说,乃至逸闻野史、乐歌神话。武帝年间王都仍在邺城时,他的家中曾有一间背阴处的宽敞书房,里面堆放着记载了各类怪谈的古籍,据仆人说是父亲出仕时从远在河内的祖宅带过来的。他曾觉得好奇,莫非父亲少年时也钟情于这些光怪陆离的著述,这在他看来是很难想象、与父亲一贯刻求实际的做派十分不符的。但他并未询问,只是耗费许多时间在书房中日夜阅读,趴在帐幔下面一张铺着粗布被单的床榻上,细细琢磨着那些与他遥远相隔的奇异故事和极易教人痛苦地沉醉的玄思哲理。这间屋子常年不见阳光,春夏交接时墙壁时常泛出充溢着雨水味道的潮气,窗外种有满院繁花,开得轰烈缠绵亦凋谢得果决,每每一到秋季就再也不见踪影,只剩下枯索的风霜惊雁了。他学识渐长,又年复一年目睹着这些景象,不禁开始对自身生存的处境产生出一种微妙的、跗骨难除的怀疑。书里的流言,脑中的绮梦,外界的日月升沉、四时变换,究竟是真实,还是真实表面一层伪饰的绚烂衣裳?若为后者,那么剥除衣裳之后将要见到的东西,又会是更美丽还是更可怕的呢?

在一卷陈旧得快要生出霉斑的竹简上,他曾经读到过这样一则轶事。某位年轻母亲的孩子外出玩耍时遭人拐走,母亲四处寻找不见,跌跌撞撞来到了一片盛放的陌生花林中。放眼望去时,她竟恍然见到花影深处描绘着孩子的幻象,小小的双足静立不动,目光也只如墓穴中的俑人一般。这位女子受到惊吓,突然发了癫狂,又遍目无法寻得出路,最终力竭而死,被无穷无尽的落瓣埋在了花海之下。这则故事给他留下了某种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就像是定期发作的痛症,总于出其不意之时以各式形态在他心头显现。每次显现时,不但花朵颜色各异,即连时令与天气也是不尽相同的。而最令他不安的是女子的脸,有时清雅,有时妖艳,有时是一些熟识之人的模样,有时又变成了当年被母亲所杀死的那个婢女。母亲为保护父亲而杀人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那时还未曾出生,后来也只是听旁人悄声谈起过,但不知为何,他总模糊感到自己该是知道那位婢女的面貌的。所以当她不请自来地出现在幻景中,他立即便辨认了出来。这最初令他不由心生毛骨悚然之感,但后来觉得未尝不是好事,仿佛得到了什么可靠的讯息,一个无辜冤死的人魂飞魄散之后安稳回归到原本的国度了。

这片国度自此对他具有了某种特殊意义,就像是个用青春皮囊包裹起枯骨的遁世之所,吸引人在似锦外壳下探秘,进而寻回一切失落之物。但它本身又是极可怖的,有着魔鬼一般飘忽不定的面孔,全身穿戴斑斓衣装玲珑翠饰,生来就有用梳妆匣收集死骸的癖好,打磨上蜡,再拿它们养育出一片花海来。其实他曾经猜测,也许这花海原本亦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有饮着美酒结伴谈笑的游人仕女作来客,却在后来遭逢变故,使得过往的鲜活光景被一种不可控的力量封存了起来。而至于今日,来客们的肉身早已变作肥沃的春泥,牙齿变作嶙峋的奇石,眼球则变作高悬天空、不时坠落的星辰月亮,唯有鲜花年复一年愈开愈好,在呜咽着回旋的风声中独自举行一如当日的宴游盛会。他想自己这样偶然窥得秘密的人应该也算是故事中那位女子一般的误入者,很可能亦会蹈其覆辙遭到骇人的报应,但他又有种不合时宜、难以言表的期待,兴许这片国度能够安详地接纳他,并成为从属于他心灵的一件私人之物。

然而就在他十分着迷地思考着这些事时,母亲唤他去做了一次谈话。

听说你近来日日沉浸于鬼怪传说?不要走上歪道,耽误学习正经东西。

他听着训诫低下头去,感到母亲袍底袭来一阵阴湿的风。他忽然有点害怕,又想起了那个因为无意见到父亲晒书而被当场杀害的婢女。他攥紧袖口,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学习的事我今后会留意,请您不要担心。只是除此之外,我能否再提一个不相干的冒昧问题?

你讲罢。母亲抬手搭上他的肩,缓缓地说。

父亲出仕之前,您在家中杀死的那名女子,可否入土为安了?

你竟然好奇这么久远的一桩事。母亲似是有些惊讶,却抿唇短促微笑了一下。虽然问得唐突了些,告诉你倒也是无妨的。我将她埋在了一处专门种花的后院,因为鲜花喜欢血肉滋养,年轻女子也一贯爱花。

直到许多年后,他重新回想起这一幕,才明了其中的诸多暗喻。当时他刚刚将鸩酒递给自己的发妻,看着她芙蓉般清丽洁白的面颊被唇角溢出的血液慢慢染红,竟在翻腾不止的记忆中恍惚见到了母亲当初谈论鲜花与女子时的样子。他还记得在他们新婚时,母亲望向他妻子的目光中就已含有几分他看不懂的了然和哀矜,又很快被没有温度的笑意掩盖了。这让他突然感到一阵悲凉,仿佛被禁锢在某个逃不出去的圈里,所有已发生的事都是后来之事的伏笔,将他一步步引向精心编制的网罗中。他在那一刻,作为一个杀人者,莫名对怀抱里的被杀者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情。好像她已不再单纯是个因为听见了某场秘而不宣的谈话而不得不以死封口的牺牲品,而是一位他自幼即在虚诞梦境中熟识的、共同经历并反抗过什么注定之事的亲切朋友。

妻子断气之后,他打了一盆温水洗净自己沾满血迹的手,又用丝绢一丝不苟地细细擦拭过一遍。手指在烛焰照耀下显现出近乎透明的白,又被扭曲变幻的火光染上一层红彤彤的颜色,仿似血液化作的轻盈蒸汽。窗外夜雨潇潇,风声鹤唳,无端在人脑中催发出一种兵荒马乱之感。他颓然坐下,竟然在空芜的心跳间听见了鲜花根茎浸饱血肉之后抽芽拔节的兴奋声音。那声音清脆悦耳,无处不在,又有些许割裂了过去未来、只顾纵情欢愉的疯狂意味,簇拥环绕着屋内的活人和死人,在抛尸的坟场上次第绽放出极尽曼妙的姿态。

他沉思良久,霎时悲从中来,霎时又冷静得可怕。接着他再一次想起母亲的话来。年轻女子一贯爱花。他感到他的妻子亦是应当愿意沉眠花下的,但葬仪必须按照规制举办,他无法按照私自的意愿将她埋在一个不合常理的地方。他记得武帝曾有以发代首的故事,此时不妨效法,于是从屉中抽出一柄短匕,又散开发冠,在两人头上各自割下一绺乌漆的鬓发。缭绕在一起的发丝凉滑得像蛇皮,裹着纤长的手指,而上面冰凉的鳞片窸窸窣窣摩擦过雨中湿润的艳色薄纱。

临近天明时仆人通报,说少夫人的兄长已经得知噩耗,即将立刻赶来府上。因此当他多年的知己好友找到他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他正半蹲着往后院植有杜鹃的土地中掩埋什么东西,见人来了才匆忙站起,未曾束起的长发拂过额角,阴影处的眼睛溢满失魂落魄的味道。然而望着对方在黑暗中不甚清晰的难过表情,他又瞬间恢复了镇静。喉咙是干涩的,出口的字句却平淡而流利,声音也比往常更低,暗含某种扼杀了一切情绪的隐忍:她死了,瘟疫。

我知道。

他有些悲伤地转过头,注视着脚边那丛花,轻声叹息着说,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对面的人没有再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手帕,帮他擦去指缝中残留的泥土。那一刻他们姿势暧昧,就像两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孤独立在废墟之上。他忽然觉得如释重负,进而又不无讽刺地想,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人抚摩过的地方,就在几个时辰前还流淌着他亲生妹妹的鲜血。

但却丝毫不感到愧疚。

欺瞒一旦开始,便会不由产生一种操纵巫术般的快感,直至渐渐成为止不住的瘾。外皮和内里就此割裂成两个人,前者谦雅优柔,后者嗜血冷酷。当时他还并不知道,日后的整整一生里,他面对夏侯玄时都常会陷入一如此刻的矛盾状态,而这样堂皇的欺瞒亦给他带来了许多颇为病态的、蛰伏黑暗之中却戏弄了光明的无上满足。但就算如此,在为数不多几次从那双温暖掌中抽出手指的瞬间,尚年轻的他仍旧难免几丝骨肉支离的切肤之痛。

他望向对面流露出哀恸之意的幽深眼睛,却未曾在自己眼睛的倒影里找到相似的哀恸。想必它们都早已沉没了罢,他如是想着。然后他开始像个遥遥俯瞰的旁观者一样不带丝毫动容地回忆起妻子真正的死因来。方才狂乱的意念与幻象悉数消散得纤毫不剩,他现在竟恍惚感到这是一件纯粹属于理智的事情了。

这件事缘起于三日之前,一间与记忆中邺城故宅的书房布置得十分相像的屋子里。当时他正与父亲边下着棋边随意谈起书中的忠义之道。

虽然世间不可能没有秩序的约束,他慢慢说道,但应当以怎样的标准来判断和选择秩序?又如何证明这种秩序背后的伦常是天然合理的,或者一定能够带来益处呢?

你是想说,我们平常奉行的忠诚和正义,有可能只是些无根无用的观念?父亲落下一子,含笑反问。

不仅仅如此。他沉思着说。事实上依我之见,这些观念根本亦非被尽然奉行着。

子元。父亲托起下巴,毫无预兆地转了话锋,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依然心有不甘?我指的是因为牵涉进浮华案而不得不赋闲在家的事。

他倏地沉默下来,没有回答。

何必这么心急。父亲再度笑了起来。陛下养子幼弱,看面相本人亦不会长寿。

他略微惊讶了片刻,不知道该怎样接下这句话。一向竭尽心力辅佐魏室的父亲竟有如此想法,这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就在此时,虚掩的门边突然传来几声杯盘摩擦的轻微响动,紧接着是三五下叩门声。父亲与他对视片刻,才朗声应道:进来。

得到应允之后,来者推门而入。原来是媛容端了茶水过来。她仪态是一如往日的从容,放下手中东西后,便淡然微笑着说道:母亲料想你们该是渴了,便让我沏了茶。

辛苦你了。他端起杯子,看着缓缓浮漾的茶沫,温柔道了感谢。

然而妻子离去的背影消失以后,他蓦然想到了蹊跷之处。方才说话时一直都没有听见过脚步声,想来媛容已经在门外站了很长一阵子了。他有些紧张起来,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父亲。父亲却只是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收拾好棋具,然后用一种几乎称得上诙谐的语气说道:少年夫妻的事,我是不管的,你自己看着处理罢。

后来他想,这大约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肩负着超乎料想的重担,并且不意外即将可能作出的任何决定。再之后的兵变也罢,废帝也罢,虽然规模和后果早已不比最初一起小小的杀人案件,但起始的方式是并没有任何区别的。俱是临界迫近之时,死生一念之间。

那一晚他竟夕未眠,熄了灯枯坐在卧房中,慢慢从头理清了一切。窗外的暴雨和树叶发出阵阵波涛起伏的声音,四处溢散着植物刹那生灭的悲哀香气。他伸手扶上窗框,指甲用力扣入木头的纹理,在耳畔作势要吞没一切的磅礴嘈杂里,用前所未有的挫败与迷惘重温曾活过的二十六年。少时与晚星一同升起的昏黄潮水,山野的岩石,灯笼里斜插的桃花,照亮墨迹的鲜红蜡烛,辛辣的酒,温情的眼,世殊事异,人影憧憧独行踽踽,雾重霜冷,虚无,虚无,还有虚无。虚无的尽头,竟重又是活色生香的浮华,尘世深不见底之处封存的鬼样花林轰然洞开,苞蕊中裹满珍珠,河道里流着蜜,漫天雷电将死者的尸骸席卷而去,每段骨每颗灰都被打乱重组成为全新的物事,郁结在光中,富丽珍异远胜生前。

然后他再也不仅仅是个误入的孩子了。他真正变作了花林的主人。岁月如流,他杀的人愈来愈多,那些花便也的确愈开愈好。

就这样过去了二十多年。

四十七岁时,他将谋叛一众悉数夷灭三族,又逼迫太后牵头废立皇帝,杀牲取血以祭宗庙,把偌大的洛阳城完完全全控制在了指掌之中。深闳宫阙间空无人影,却仿似回荡着一代代郁郁不欢的人的脚步声。他下了马车行至高处,扶着白玉栏杆望向远处晨雾中的司马门,忽然就想起五年前深冬政变时自己对死士讲的那番话。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公正的道理,得非所愿更是常事。有人志在励精图治,然而终究祸国乱政,亦无甚值得同情。今日唯一句话,要杀你们的,你们杀尽便是。

尔后死士纷纷跪地立誓的声音响彻云霄,至今言犹在耳。

他转过头,看到墙上秾艳的朱漆像血浆一样一波波流淌下来。这其中又有多少是他亲手染上去的?他算不清,只觉得自己的视野亦如脚边摇坠的藤叶般被秋风渐渐染红了。

伸手一碰,皆是温热血迹。

他静静叹息起来。

两日之后,他请医者为他割除了目瘤。消毒时一阵阵昏迷伴随着刻骨的剧痛,冷汗很快浸透了薄薄的袍子。但是在手起刀落的一刻,短暂失去视力的空茫瞬间,他又突然感觉不到疼了。甚至一切与之相关的生命体验,一切的不甘、愤恨、爱与痛苦,全部都烟消云散,成为了隔岸而观的泡影,镜中变幻的无源火光。

那是教人忘返的如死如梦之境。

穿越漫漫的空白,在花海如云的遥远异度,最后的城郭终于陷落了。主君的棺材被上了锁,丢入地底的洞穴中。整个寰宇都有枯败落花簌簌而下,而他安稳沉睡在温暖狭小的一隅,像个躲避夜雨的困倦旅人。

他枕着手臂翻过身,露出近乎满意的表情。


正元二年春正月,毌丘俭、文钦举兵作乱,率众六万,渡淮而西。他不顾病体未愈,留下司马昭镇守洛阳,亲自领军平叛。然而路途之中,即连听取议事与下达军令都需他强自支撑,外加车马颠簸,劳心竭力,他很快便知自己此行恐怕有去无回了。

二月中旬某夜,他于军中病情复发,又遭遇文鸯冲营。

月色空濛,流霜夹缠在凄烈如长鞭的狂风里,刮得帐幔哗哗作响。灯焰几欲被吹断,苍白中带着缕缕枯黄,颜色像是傍晚时分的雾。他辗转难眠,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个在剧痛煎熬中度过的夜晚了。眼部的肿瘤早就完全溃烂,浸满污浊的脓血,他忍不住用指腹去触摸,血便一股股地渗出来。

他痉挛的双手紧紧抓住严冬寒气中冷硬似铁的被衾,牙齿格格打战,狠命地噬咬自己的手指与手上攥着的布料,用尽全部精力去忍耐着不发出一丝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波波袭来的酷烈疼痛中感到一切都变得朦胧,黑血逐渐遮挡住整个视野,形成暴戾的瀑布。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耳边一片飞驰的轰鸣,嘶嚎哀切,不似人间,仿佛无数厉鬼在幽冥地狱中垂死挣扎,拖着残破的躯体爬行在焚化尸身的业火里。他冒着冷汗,浑身湿透,无意识地撕扯着散下的乱发,直至终于崩溃,颤抖地惊叫起来。

他再也分辨不开自己与那些憧憧鬼影的声音。他再也没有意识,没有感官,没有混沌与空芜之外的任何东西。在这个时刻,他真正濒于虚妄与疯狂了。

这甚至像一场彻底的逃离。他忘了自己正身处激战中的漩涡,忘了帐外杀伐不止,有骁勇的敌将和接连悲鸣着倒下的战士。他看到自己奔跑在一个仿似地窖或者隧道的地方,周遭是印满霉斑的低矮土墙,向前无限延伸而去。没有灯,没有火把,可骇人的光辉却翻滚流溢着,使眼前的一切都显现出恐怖的惨白。织锦般丝润的琴音奏出唐突的调子,抑扬之间尽是沉积多年的,发狂又死寂的孤独。他突然不再害怕,他感到自己或许本来就该是属于这个地方的。他一生都被禁锢在此,只等着末路昏然倾颓下来。

他蓦地想明白,这里一定就是墓穴了。

暗蓝的薄雾从墙缝间袅袅飘散出来。他认出这是逝者的亡魂。有的仍然带着尘世的新鲜气息,有的却已枯朽,唯因尚挂一息牵念,踯躅多年不得超生,亦不得安宁。

亡魂缭绕在身侧,冰冷,但也温和,不攻击,也不离去。

直到漫长的时光过去,长到他觉得自己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死了,只是淹没在汹涌寒夜中的一具走动的白骨了,却恍有一丝暖意,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周遭的陌生洪流里。

你后悔了,是吗?夏侯玄的声音说。

他完全没有感到意外。他听见自己说话了,可是因为过久没有开过口的缘故,嗓音喑哑沉闷,像刚从池底捞出的玉石。

我没有。既已做下的事,无需自怜情非得已。况且你不知道,亲手摧毁与建立的快乐有多真实?他痛苦地摇摇头,接着艰难地叹道:的确一些陈年死结像伤疤,每逢阴雨天便疼痛,但是我们唯有永别才能并行不悖,这一点早在最初的时刻就一清二楚了。

然后那丝暖意就骤然消失了,跟出现时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只在地面上留下一抹割唇烹血的颜色。

他惊醒时,眼部已经不再如有尖刀淬火,反而变成一种空落落的、凄切而带着些微甜蜜的蓬松感。惨白的手指无力下垂着,上面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痕,散落的棉絮粘在血痂上,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染成红色,又慢慢凝成细小的黑色硬块。他的睫羽以一种近乎安详的频率轻轻颤动,然而本该是瞳仁的地方却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可怖空洞,流出棕褐的脓水,在了无生气的面颊上蜿蜒而过,像是一道浑浊的眼泪。眼泪是酸楚的,混杂着凄苦灰尘的气味,令人想起漫溢一世的烽火狼烟。

帐外的杀伐声已经平息下去,如同止住的血,梦魇消散,空余湿漓漓的腐肉。他觉得这一回自己将全部的血都流干净了,将积郁在生命里全部的毒液都流干净了。

不知受到什么怪力的驱使,他硬撑着坐起身,把脸仔细清洗干净,拖着轻飘飘的身子走出帐外。

在帐门口他遇见了前来报告军情的将士,不出意料地得到了捷讯与损失惨重的消息。将士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简单交代了几句,他便继续往前走去,足迹在银白的地面上绵延逶迤,蹙起的雪堆映照出月亮熠熠的清辉。

仿佛有一道光芒在为他带路。这光芒并非来自他的眼睛,而是直接被他的头脑所见的。他走了多远呢。他不知道。最后他扶着一棵虬结的老树缓缓滑坐在地,通体冰寒,气若游丝,就像被孩子们丢弃的残破玩偶。

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飒飒风鸣与寥落的画角鼓声。有颗粒分明的雪如昆虫般沿着他的手臂浮游而下,扇动着温柔易碎的薄翅,噬咬他残败的躯体。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消散在没有尽头的天地里了。这个认知让他兴奋不已,仿佛适才流尽的血重新在体内聚拢沸腾起来,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了。

没有尽头。空空如也。天地。一生。唯有风雪漫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