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何草不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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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末系列群像
- 創作於2011-2014年
伊尹既卒,伊陟嗣事。
嘉平四年春正月,司马师迁大将军,加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一时荣耀无两。百官之首易位,自然又是一番人事升降,名曰四海举贤、重理废滞,倒也算风生水起。夏侯玄从大鸿胪徙为太常,仍为九卿,同样无甚实权的职位,仅是所掌由殿廷礼仪换成了祭祀社稷,今后不免要多和死人打交道。
坛中粢盛,陵下尸骨,恐怕便等于宣判了他的终老之所。他不无自嘲地想,这大致亦是种警告,教他安心呆在这人神妖鬼的世界,看着泉底旧友同僚,便知不必再多涉政治。
朝堂之上,他听完诏书,对皇帝一揖称谢,接着抬眸说道:下官平生所学,无非周孔老庄,礼乐阴阳,做这些倒更适合,陛下与大将军果真了解。
曹芳未及说话,司马师目光便冷冷扫来,带了些慑人的气势。他毫不畏缩地迎上去,二人短促对视片刻,方又错开视线。
夏侯太常。司马师终是轻笑道,你我两家是多年世交,文皇帝在时,令尊与家父俱为肱骨之臣,也曾同谋国计,共筹大业。而今逝者已矣,时过境迁,但所幸你我仍能同朝为官,万望以后各自努力,勿负陛下所托。
他只一颔首,淡淡道,在下自然明白。
接着全场冷下来,皇帝本欲再讲些什么,嗫嚅着启口,最后却还是噤了声。司马师缓缓收住笑意,神色忽而变成一种近乎于病态的严厉,注视着龙位上的人。
陛下今日精神不太好,该歇息了。诸君无事,便退下罢。
说完他便按住剑柄,转身从容走出大殿。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待反应过来,亦是匆匆行礼,仓皇而散。
夏侯玄独自立在原地,空气如有千钧,压迫得他胸腔疼痛。不知是否缘于错觉,他感到皇帝正仔细打量着他,眼神带几丝殷切,又有些悲悯,投在身上放佛芒刺。
半晌之后,他苦笑着说,陛下,恕臣无能。
曹芳只是闭了双眼,泄尽气力一般疲惫地道,无妨,你也下去罢。
类似这日的事之后未再有过,司马师平常也算恪守君臣之礼,鲜少如此逾矩。不过他暗中的动作并不小,不仅改了禁军编制,把精壮兵马都握在自己手中,还在宫中安插了不少亲信,监控其间的风吹草动。整个皇城似乎都被笼罩在了列阵天际的重重黑云里,四处皆是酷夏雨夜般的惶然沉闷。夏侯玄记得正始六年时,曹爽曾毁中垒、中坚二营,借此削司马师的军权,以兵属其弟曹羲。彼时司马懿还尝引先帝旧制力争,然而慑于曹爽锋芒太盛,竟奈何不得。谁料风水轮流,不足十年时间,周遭便完全换了光景,而对于以前看不懂的许多暗箭角逐,他至今才得了一个迟来的明白。然而即便明白,他仍旧不愿如其一样为了蜗角蝇头而营营一生。甚至偶尔他会讽刺地想,不知若他亡故的表兄见到今日将该作何表情;不知在那些面上恭顺却各揣心思的群臣里,私下又有多少新一轮的厮杀争夺正秘密酝酿;亦不知司马师日虑万机这般辛苦,阳寿还存几时了。
司马师确实病了,而且是罕见的怪病。他左边眼眶上长出了血红色的肿块,并愈来愈厉害,甚至压迫得眼球都轻微凹陷了下去。他显然被这种病损害了视力,开始越发频繁地出现一种与他本人气质很不相符的、空滞迷茫的目光,尤其在注视远方事物或者不那么戒备的时候。但那目光往往会随即凝聚起来,好像竭尽全力的回光返照一般,变得异乎寻常的炽亮狠辣。他整个人都在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形貌似乎由尖利的骨骼轮廓勾勒而出,眼部的恶瘤也逐渐泛出了诡异的暗青色。如此情状配上他惯常冷酷的举止,便显现出几分压抑颓败的狂热,仿佛有一团烫手的心火不肯熄灭,激烈挣扎在刀剑不入的坚冰里。
面对这副颇为恐怖的样子,夏侯玄竟觉得有些许怜惜。穷其一生,他都未尝见过司马师如斯炙热的情绪。这情绪犹如深藏多年、被淬炼得严苛无比的欲望,远不同于他昔日表露出的自若沉静,是燎原一样自伤且伤人的——它在虚空哀绝中用权势荣华来止渴,恰似垂垂老矣的金笼困兽,不抱希望地渴求着什么能解救自己的东西。
洛阳城中暗起许多流言,说大将军果决至此,魏家江山或将不保,不如及早寻个靠山,以期今生无虞,乃至惠及子孙。亦有人说,大将军目肿不成,命数将尽,朝中恐怕又会是一轮崩乱板荡,要想抢一杯羹捞个功臣做,万不能迟迟不动,失了时机。口耳相传中,夏侯玄渐渐生出丝奇异的感觉,好像司马师业已变成一个十分遥远、且从未与他相识过的人物,而他心底辗转着的那些微妙之意,无非是出自对陌生人生平的好奇臆测。
所以当他们某次意外相逢,夏侯玄突然感到与其单独相对有些局促不适。接着他蓦地想起一年前那个冬日清晨,司马师醉酒还剑,如今竟已不似真实,便又平添了份感伤。
沉默了许久,他才问候道,近来可好?语调踟蹰,连称呼都不知该用哪一个。
对方只是勉强一笑,涩然说道,庙堂之高,不胜其寒。
又过一年多,朝中重又风平浪静起来。各类繁琐政务似乎都回到了正轨,除了与东吴之间死伤颇重的两场战役,就一直没有多少新鲜事了。
第一场是在嘉平四年末,孙权新死,魏军大举伐吴,战于东兴。时逢天降大雪,将士卸甲会饮却突然遭袭,惊扰四散时踏坏浮桥,蹈藉落水,亡者无数。第二场则已是次年夏天,攻守两方也互换了位置。吴太傅诸葛恪久围新城不下,士卒疲劳伤病,流曳道路,欲要遁走又被文钦大破,斩首万余。事后诸葛恪引兵甫一归国,即遇政变,当场为孙峻所杀。
听闻这一消息,百官愁闷多日的脸上都露出了些许喜色。内忧外患的关头,敌国自乱,权臣身死,想必便不会再有多少精力北上。众人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去不少。
虽然早已见惯连年征伐,夏侯玄还是偶尔会想,不知道这些生灵涂炭的惨剧要到何时才能穷尽。他向来不喜战争,正始年间还曾著乐毅论讽喻今世,指责兵戈相向实为纵暴易乱、贪以成私,如此而成的霸业丧失了济弱之仁,不可能安稳长久。但现实的残酷从不会因一纸清言而改变,他心底亦是清楚,只要当权者有利可图,便照旧会有征夫生生代代亡命沙场,即连眼下的短暂和平,也不过由于人们正忙于更为丑恶的博弈。
东吴如此,曹魏亦如此。不是东山之苦,便是萧墙之祸。
看透了这些,他本以为无论再发生什么都不会令他感到讶异。然而他仍是没有料到,就在六年元月新年后的几天,不速之客竟会自己找上门来。
冬季昼短夜长,那一日傍晚时分,四处除了风雪中零星飘摇的朱红灯笼,便已是全然不见五指的黑暗了。他很早就掌了灯,一直和衣倚在床头读些记载轶闻典故的书籍。到亥时左右,他起了几丝朦胧倦意本欲睡下,忽然有下人前来通报,说李安国父子拜访,必要见他一面,言辞恳切,架势还相当焦急。
他感觉有些莫名,却也不好拒绝,只得放下书简理了仪容,起身去迎客。
李丰是当朝中书令,掌管机密要事。其子李韬贵为驸马,以列侯给事中,尚齐长公主。这二人虽颇为显赫,平日却与他并无多少交往,亦无甚过节。因此他怎么都猜测不出这此唐突来访的缘由,便在例行的寒暄之后静坐一旁,等对方先开口。
李丰的面色有几分隐秘的慌张,似是迫切想要述说什么,却畏惧难安,定不下神。良久之后他才压低声音,慢慢讲道:夏侯太常,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接下来谈的事关乎生死,不管您意下如何,都请不要外泄。
他抬起眼睛,轻声道,这我无法保证。若是贻害作恶之事,我秘而不宣,便是同谋。
李丰神情微微僵硬,又是缄口半晌。最后还是李韬接下话茬,打破了这一阵难堪的沉默。
君侯多虑了。今日将与君侯所计,非但不是贻害作恶之事,反是匡正扶义之举。知道君侯向来是明理之人,我们便也直言不讳:今司马氏专政,江山安危难明,吾等生死未知,欲与君侯一同筹划,共诛大将军。
他闻言暗惊,片刻后终是强作镇静地笑道:荆轲刺秦,其心可嘉。只是你们何故来找我?我本一介文人,握不动兵刃的。
李丰答道,太常既为宗亲,又乃名士,名存海内,广得人心。今盛年失势,亲故俱废,窃为太常不值。况且正始年间,我便读过太常许多议论改制的文章,始终钦佩不已,又憾恨它们不得实现。若此次诛杀事成,岂非太常一展宏图的良机?
他缓缓摇头,又笑着叹道,不,我早已认了。若是四五年前,或许还想试上一试。而今再谈这些,为时太晚。
李韬听他此言,似是有些按捺不住了,略微不忿道:君侯是认命了,然则不知曹昭伯、何平叔认不认?又不知夏侯媛容认不认呢?
他心下一凛,神色却不动,低声问:这是在用旧怨迫我?
李丰轻斥道:小子休得无礼。兹事体大,夏侯太常自有定夺。
李韬却难过地说:父亲前言不虚。果然太常是清流君子,不愿沾此荤腥血污。
他沉吟许久,方才说道:血污我是不惧的。人世如此,不必为全一己虚名而强作干净。只是此事究竟如何计划,还请闻其详。
李丰注视了他一会儿,终于附耳密言道:二月拜贵人时,诸营兵皆屯门。陛下临轩,因此便共迫胁,将群寮人兵,就诛司马师。
好一桩险计。他垂下目光思索了一阵,而后启口询问:杀不死他,又当如何?
最坏也无非同舟而覆罢了,总是强于如今的。李丰的回答蓦然变得出奇果断。
他一时无话,许久才问:那么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呢?
李丰略微踌躇地说:在下冒昧,望借君侯之名。
仅是如此?这自然可以。他亦是斩截起来,声音像绷紧的弦,却仿佛一掼即碎。不过可否容我再问一个问题,此事还有多少人知晓?
光禄大夫张敬仲,侍中许士宗。除此之外没有旁人了。见他同意,对方的语气在隐忧中不觉添了丝惊喜。
当真是密谋。他低眉轻笑一声,又突然沉默了,有一刹觉得亢奋,转瞬却顿感意灭心灰。最后他只是淡淡道:这就是全部情况了?
是的。若有其余安排,定会即刻告知太常。李丰望着他,诚恳地轻言。
好,那多谢你们了。今日不早,如无他事,便到此为止罢。他叹息着站起身来,似乎已是疲乏之极。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李丰父子俱是有些诧异,却也不好多留,便一一告辞。送客至门口时,他恍惚想起了什么,朝着李丰的背影静静追问:听闻安国素为大将军亲厚?
李丰驻足回首,双目先是看着他,又转向他身后的幽暗雪景。乌云正在渐渐散开,璀璨星斗散射的光芒和窗内的通明灯火交相辉映,薄纱般笼在三人各怀心事的脸上。
漫长的寂静之后,他听到对方缓慢而笃定地答了四字:私心在君。
私心在君。这句话不论假意或真情,俱像是个私密的盟约,将他与谋叛者们缔结了起来。从此之后哪怕行至绝岭深渊,抑或葬身兽腹火海,都再也不可折返。
他的确是不抱丝毫生还希望的。司马师敏锐缜密,对任何风吹草动无不精细计衡于心,他们反戈一击的胜算实在微渺。而即使侥幸事成,他怕是也无法面对又一轮生杀予夺的复仇清算了。阴蔽的帘幕后面,士人们为了炙手的权力日日殚精竭虑,惨白太阳之下却不断重演着妇孺的哭声。自古如是,从无休止。而今次既是他亲手启动了这个杀人的轮子,又岂能置身事外,独独看着它将别人碾死。
他自己亦是必定要死的。此时此刻,死亡于他再也不仅是一个用玄谈文字砌成的遥远概念。它几乎已变为迫在眉睫、令他苦楚又渴望的亲切归宿了。
正如日头沉入千寻大海,椿木倒在覆雪荒原,尘埃落定,支离解构,抛下所有因缘际遇,个中空空地重回起点。
他一直热衷于探秘死亡就像热衷一切未知事物。年轻时他曾读过不少关于神灵鬼怪的传说,活人谈着未尝亲历的身后事,从焦土下深埋的炼狱到云上星河里摇桨的神仙,煞有介事众口纷纭,往往教他既不敢信,也不愿全然不信。若信了,便有所希冀,生死相隔亦可破镜重圆;若不信,则是永寂的无,孕育无限的有,形魂幻化,物我不知。当初他并不确定哪种更好一些,但随着年齿渐长,自觉过错与亏欠越多,竟越发期望起前者来。
一生太短,对许多人甚至未及说句抱歉,比如父母,比如媛容。永诀之前,总盼能有得偿还。
他记起文帝作终制时曾道,魂而有灵,无不之也,一涧之闲,不足为远。这隐隐念想,大抵也是如此心意罢。
其实自两年前,他便开始越发频繁地梦见媛容。他不知道是思念深切所致,还是某种暗示或再会的征兆。梦里媛容重新成了三十年前那个少女,温雅恬静地微笑着,睁着明亮的双眸叫他兄长,似乎从未被命运残忍地损害过。但这往往只是一瞬的事。梦魇的甜美表象仿佛白骨堆中婆娑花树的蜃影,转眼间便被凌乱的狂雨击破,剩下残破面颊上毒素未褪的青灰,早春落梅一般坠入满地泥泞。雷电下的枝干颤抖着裂开,流出晦暗结块的黑血,里面夹缠了浓密的发、腐朽的肉、陈旧的苔藓和一些小虫的细碎尸首。那时他无措地看着这片可怖的狼藉,却忽然明白它才是媛容如今的模样——真实又残酷,没有任何美化粉饰,以这样的面貌存在,也只能以这样的面貌同他再会。
伸出去拥抱妹妹的手在磷火烧灼下变得透明,他逃不开蛇行的靛蓝火苗,终是惊慌地醒来。深夜的粘稠底色上,一成不变的新月好似古画中淡泊的轮廓,萦着雾丝游移在百代年岁,教人仍是难辨真幻。于是那些夜晚里,晨曦降临之前,他都只能狠命折磨自己,用剑刃在手臂划开道道伤口,感受着血液奔流四溢,才可令神智渐渐清明起来。
待至晴朗的阳光像姗姗来迟的现实,慢慢终止了他荒凉的自毁冲动,他常觉得如同劫后余生。四顾之下肢体依然完好,仿佛长夜中的所见所历只是个谵妄的异境。如此反复数次,这惨烈异境竟也逐日鲜活圆满,似乎在白昼慈爱温煦的影子里等了太久,唯有近乎死状的黑暗里才能让它现以原形,与他骨血交缠。
而他便也等着,有朝一日了断一切,彻底回到里面。
李丰父子来访之后整十五日,谋叛一案东窗事发。
那天一早,熙熙攘攘的官兵便列了满道,气势凌然,几欲破门。半个时辰后他被收送廷尉,闻说李丰已死,因为不堪质问,被武士当场击杀在大将军家中。
一同被关押的还有光禄大夫张缉、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贤。望着这些唯有几面之交的人,他方才明白李丰父子究竟瞒了他多少情况未讲。
所以面对钟毓的审讯,他除了坦白承认自己知道谋杀计划外,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供述。
刀兵寒光下,他用家中会客般的闲雅姿态沉默坐着,钟毓却似是比他这个犯人还紧张,问出的话都断续而快速,神色也含着拘谨,甚至不敢抬首看他一眼。
后来钟毓额角开始渗出冷汗,有几滴沿着面颊滚落到了胡须里。见此他觉得有些好笑,不由略带玩味地说,据传钟廷尉一局促便汗如雨下,果然不假。
钟毓面上颇窘,更是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了。他叹了口气,柔声道,稚叔何必耗在这里,令你我都不痛快。若是要供词,谁让你来的,你便按谁的意思写罢。
听得此言,对面的人吃了一惊,又像是终于能得解脱似的,急匆匆地应了下来,又转而命令将他即刻下狱。
三日之后,圣上有旨,涉案一众皆夷三族。
通往牢房的路仿佛怎么都走不完。锈蚀的铁栏、阴森的尸气、惨淡的微光,和着间或传来的死囚抽噎,交织成一幅流脓的画,将这里硬生生变作了阴曹地府。手脚上沉重的镣铐让一举一动都变得困难,胸口的枷锁散发出潮湿木头的气味。因为窗口过于高且狭小,这里常年连一丝风都没有。干冷僵硬的腐坏空气里,他每迈一步都要花费平时的数倍力气。
窃国者诸侯,偷盗者孤囚。古人之言,而今历历。
门口忽然一阵惊扰,押送他的狱卒悉数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去看,知是来了不该进来的人。
幽暗过道中迎面走近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虽然逆着光看不清容貌,但隔了几丈远就能感觉到来人世家子弟的风雅打扮下掩不住的锋锐戾气。这戾气不似文人,也不类官场,倒是与周身的牢狱莫名合衬。他心下厌烦,刚欲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来人便抢先启了口,对着狱卒道:听说这案子是由兄长负责,我便顺道过问一下。你们记得找个干净些的地方关他,莫辱没了这蒙尘美玉。接着青年又随意笑了笑,面向他报了名讳:中书侍郎,钟会。
他定睛望向对方,几乎也同时认出了是谁,但并没有接话的意思。见他不语,青年的笑容反而更添愉悦,话锋却陡然冷下来,如同结了寒冰:十年前你不理睬我,今日亦然。我本欲来叙叙旧,想着在这鬼门关外,若能重现一把正始风流,也不失为佳话——看来太常清高不减,又要令我扫兴了。
正始风流。这个词语有一刹让他觉得过于渺远,仿佛是与他短暂交错又终于平行的另一段人生。他蓦然想起当初的自己远比现在要肆意不羁,而对面的人在少年时候却温和含蓄得多,虽也时时狂妄,但并未砥砺风霜,尚无眼前这般慑人的锐利。思及这一层,少许岁月煎熬之感使他不觉原谅了青年的无礼,只是淡漠说道: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
钟会似乎仍是不满意,沉默了一会儿,然而并不打算离去,反是走得离他越发近了。他被青年狩猎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却不料对方已猛然伸出手,指尖划过他的衣襟,又慢慢摩挲一遍,好像嫌它不够平整一般。半晌后,他听见钟会轻声说道:真是憔悴。大将军若能见到你现下模样,想必是既心疼又满意的。这话辗转到末尾,竟成了耳鬓厮磨的语调,暗暗含有几分叵测的柔情。
他只作浑然不解,退后几步抽身离开,带着一丝颓然微笑静静叹息道:事已至此,钟君何必再仗势相逼。
见他如此,钟会便也识趣地收回了手,不再有逾矩之举,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接着方才还颇有兴味的青年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倏忽间变得明暗不定起来,好像眼底有细小的火苗在稀薄寡然的雾气中跳跃。片刻不愿多留似的,钟会目光转向别处,语气冷静地告了辞:果然就算潦倒沦落,仍是不肯领情。那我与足下便只有刑场再见了——另外记得我刚才的话,这些天你大概还有其他客人。
转身之前,青年又向他短促地笑了笑,然后便径自而去,不再回头。
囹圄之中,诚可谓度日如年。
在他的这个房间里,有一株血色红梅斜斜插进南墙右上角的窗口,哀顽绝艳的颜色有种末世之美,偶尔随风坠落,便仿佛纷纷扬扬开到了尽头。他闲来无事,每天所做唯有回忆与赏花,常常想着若能将这梅瓣煮了酒,品味起来不知能咽下多少死亡的春心。
就这样渐渐捱到了行刑前的日子。
当晚司马师提着一壶酒来到狱中,给牢门开了锁,抿唇说道,我是来送你一程。
他微一扬眉,敛了衣裾站起来,看着故人说,没想到你还愿意到这里来。
怎么不愿意。
二人便以不合时宜的宾主之礼坐了下来。一个身缠镣铐,落魄不已,一个衣着华贵,尊荣至极。此情此景,由鲜明万分的矛盾组成,又有种极刺目的和谐。
而这一夜气氛也出人意料得宁静,没有人叹息,没有人质问,没有人后悔。仿佛这样的结局使他们得偿所愿,不仅是他们唯一的可能,也是唯一的盼望。司马师凄凉地微笑着,道你可记得许多年前,我们曾说人生之苦,病老别离俱觉太远,而今竟多已历尽,空待一死。他语调清越,如同酒液滴落进青铜杯里那样泠然有声,一瞬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无数次把臂言欢促膝夜谈,他们尚自年青,未曾经历世事,便也是用这样清越的语调,无知而自负地谈论着轻天下,细万物,齐生死。他置身今夕却恍觉华年倒转,只当对面坐着一位羁旅天涯误了归约,时隔半生方才重逢的故友,顺畅自然地流利答道,我向来不乐寿,不哀夭,死又有何苦,无非复命归根。
一样的回答。他没有变。如果中间没有隔着这么多年,如果他们没有经历过这么多年,蓦然透过光阴转轮的裂缝看到今天,或许竟真会以为一切如初,熟稔的温柔与凛冽,却没有本该有的绝望和决绝。
道个别吧,司马师忽然说。我今生恶事做尽,想必是要死后偿清的。在另一个世界里,恐怕我们永难再见了。
好。那么永别了,子元。
这一瞬他抬起眼睛,望向对面的目光却一下子冰冷漠然之至。寒意浸肌砭骨,如商秋霖雨滴空阶。适才虚幻的温情骤然消散殆尽,他们重又回到如今,狭小昏暗的监牢,刺鼻的烈酒,剉骨扬灰的憎恨,呼啸着席卷而来的时间,早已与少时的浮华往事隔了数不清的难眠残夜。宦海的阴谋权变,边疆的风饕雪虐,孤衾酒醒,绸缪梦觉,无一不掺融在此时的目光里,直催人韶华速老,忘却当年。
司马师战栗了一下,仿佛已经看到了焚身鬼狱,无情苍天,以及生生世世不可超度的罪与罚。
须臾之后,面前的人迅速低下头去,转了话题。垂落的发丝将他的表情遮掩在暗昧的阴影中。
李丰筹计,若能杀了我便拥立你为大将军,代为辅政,你可知道?
夏侯玄有些惊讶,摇了摇头。
司马师忽然笑了,又问,子上曾流涕为你求情,你可知道?
他再摇头,轻声喟叹道,你倒是比他还寡情。
向来都是这样。
然后他们都不再说话。
这酒喝得浑然乏味,然而一杯接着一杯,怎么都不醉。直至司马师最后起身离去,牢门哐当合上,他的背影消逝在幽暗狭长的过道里,夏侯玄才又重新微笑起来。
现在他已经是个微笑着回顾这世间的幻影了。他看上去又很年青了,甚至比他年方弱冠、风华正茂的时候更为年青。然而这种年青又是十分不同的,是历尽沧桑打磨、最终抽离生命的一切欲念与痛苦之后,如初生般寂寥而愉快的——
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