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章七 何草不玄·上

  • G
  • 魏末系列群像
  • 創作於2011-2014年

长安总多霜雪。五年来的冬季,夏侯玄常会在雪夜里提一盏灯笼出门,倚墙静静站着,念想遥不可及的将来与往事,或是就着微薄的光芒打量如微尘般浮游的万物。寒风刺骨,落梅气息凛冽,树木光秃的枝干像高高堆叠的骨殖,摇下苍白的灰。他有时会抬手去握一把雪,有时也俯下身,用冰冷的指尖拨开冻土和碎石,去看那些腐烂了的黑色草根。枯草死去的尸身裹在一层薄薄的透明冰霜里,无梦的长眠让他哀怜却又嫉羡。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他心里慢慢念着诗,不由一阵痛苦。他想他快要数不清在边疆的日子。他看到许多人,还有他自己,都像手中躺着的半截根须那样凋亡在漫无尽头的酷严时节里了。要么死了,要么只剩下空空的躯壳,求死不能,命薄更甚草木。

沉思了一会儿,他笑着摇头,将草根重又埋了回去,在上面堆好掺雪的泥土。

这是他在长安的最后一个冬天了,所以大概没办法见到这些微不足道又异常坚韧的植物在他的庭院里重新繁荣起来的样子。前几日洛阳传来一纸调令,转任他为大鸿胪,让他离军重侍朝中。当时他平静地拿着诏书却不知作何反应,心下死水无波,比刚得知曹爽死讯时还要茫然无措。可虽说茫然,却清楚得可怕,万分明晰地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不过是一具提前被锁进棺中的行尸而已。

他年已四十有一,古人言中的不惑之龄,本该历遍世间浮沉起落,并不会再害怕这些。他是不怕,然而除却这些以外,他确有其它害怕的东西。他怕回家,怕那了无生气的一屋死物,在悬垂的天光下,仿佛都张着枯竭而嗜血的眼睛;他又怕见到亲故旧友的累累新冢。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际,他想见那些墓从覆雪的衰草间挨个拱起,整齐地林立在北邙山上的排排荒丘里。再没有他熟识的人,只有他们的冤魂,他们妻儿的冤魂,依然还是在这天地间,却再也说不了人世的话。

坟头内外,一朝阴阳相隔,竟如大梦间。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体味到生死的距离。年纪尚轻的时候,有时午夜梦回,一线凄风透窗而来,枕畔白兰飘香,眼睑上投着斑斓的烛光树影,他会有一瞬的错乱,分不清现下究竟是生是死,甚至分不清死生何为泡影何为真实。意识彻底清醒之前,那样空茫沉醉的滋味实则美妙而不可言说,像是某种通灵的秘密,独独为他所掌握。之后许多年,他都能从这些刹那逾越生死的时刻里获得一种奇特的精神安慰。然而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为此畏惧不安,渐渐怀疑起那个更为广袤的世界根本不存在,而它无非只是个虚诞的妄想,比他所憎恨的庸碌人生更为虚诞,更为空洞且徒劳。

又直至今日,他方才明了,所谓梦蝶之惑,不过先哲戏言,聊以自欺便罢,深思何益?死了的终归是死了,活着的终归要继续活着。

如此而已。


临行之前,夏侯霸来他府上,说有些许话要对他讲。

太初,你便是打算就这样回去?高平陵一变,良臣肱骨死绝,皇亲宗室,朝不保夕,司马氏权欲熏心,又岂能容你!

不待二人坐定,夏侯霸便示意左右退去,直言不讳地开了口。

他闻言沉默半晌,垂首一叹,再回答时唇齿涩然,声音略略有些疲倦。

叔父放心罢。这些,我早已经想过了。

想过你仍要去自投罗网?

是。他答得坚决。

……这又何苦。

叔父可知,当年陈王曾有诗,鸱枭鸣衡扼,豺狼当路衢。他一笑,泫然道,中逵无轨,欲还无蹊,世上哪有那么多由得自主的事?

太初。夏侯霸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其实并非如此。你还有条路。

他惊讶抬头,迎上对面焦渴的目光,缓缓道,愿闻其详。

建安五年时,从妹阿涓出行樵采偶遇张飞,竟结下姻缘。如今其女已贵为西蜀皇后……

你想我奔蜀?他蓦地打断。

你我一同去。

原来叔父今日,来意在此。

实不相瞒。

侄儿不敬,恕难从命。

为何?

边陲寇虏,岂能苟存自客!

……你竟还是这般桀骜,我早该料到的。夏侯霸忽然笑了。我不逼你。既然如此,从今往后千万珍重罢。

叔父也请珍重。西蜀山穷水恶,不比中原。

山穷水恶……夏侯霸失笑,总好过人心叵测,世态炎凉。谁能想到年过七旬行将就木的司马仲达竟阴狠至此,筹算多时,一旦而发赶尽杀绝?还有你那妹婿……夏侯霸直直盯住他的眼睛,你可知道,那三千死士是哪里来的?

他闻言心下一紧,仿佛藏好的伤疤被生生揭开,毫无防备地露出狼籍血肉。哪里来的?他接任中护军后利用职务之便挑选培养,或者自正始初年起就已在暗自谋划,还是更早,早在他们仍然推心置腹亲密无间的时候?

他不敢接着往下想了。

许久之后,他闭目回答,声音苍白如死。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后来他开始想,关于司马师,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记忆深处似是下着瓢泼大雨,将那些本就模糊不堪的画面冲刷得更加斑驳难辨。然而雨幕下面,面孔却又光亮鲜活,仿佛一直如此,而如今的他们只是戴上了被悲哀镌刻过的失色面具。少年狂狷自傲,知交相谐便更不识忧愁,眼神相对时会有心照不宣的悸动,即连偶尔争吵也觉得甜如蜜醴。那时候日子总过得晴空万里,乃至他终此一生都再未有过,只除了仅有的几次,一碧如洗的明朗被死亡的阴郁利爪猛然撕开,破碎的假面之下隐约浮现出深藏的疮痂,一点点布满更加破碎的脸。

黄初六年,他的父亲病逝,他们一道送葬于邙山,宾客散尽后突然天降暴雨,倏忽而来毫无预兆,将墓前幽明的烛火悉数打灭,吹得零落一地。司马师俯下身,一根一根地去捡那些雨水浇熄了的蜡烛,身影掩映在狂舞的白幡里,单薄得像是即刻就会倒下。他胸中发闷,伸手去拦他,说不要了,然而对方只是置若罔闻地摇头,固执地举着快烧尽的香,想要重新把它们点亮起来。他便去帮他,两个人半蹲着,一个点火,另一个抬手挡风。掌间微渺的光焰转瞬即灭,雨和着蜡油淌下来,洒在他们骨节泛青的手和湿透的衣衫上。后来他不再劝阻,司马师也终于放弃,在漫漫涌溢的雨帘中抬头来看他,眼底尽是不加掩饰的绝望神色,那样突兀直白,割开已不见底的黑夜,仿若一把因为用力过猛而不慎断裂的凌厉长刀。那一瞬他竟有惊心动魄之感,好像五脏六腑都被刀口剜过一遍,未及反应便已片甲不留了。

祭祀完司马师坚持带一抔黄土回去,一路上暴雨的气味自他怀抱中传来,还带着四月残忍的苦涩与芬芳。

然而那一日的事,后来他们始终默契地缄口不提,年岁一长,便逐渐显得亦真亦幻,连他也辨不出真假来。直到九年之后,媛容也死了。

不知为何,这一次他们反而平静得多。或许哀伤太甚,便积郁于中,只待毒液蒸干竭泽而死,再泄不出丝毫情绪了。灵堂空幻幽闭一如地府,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除了黑压压的棺椁,便剩下两株槁木立在那里。

日落时分又逢暴雨。半边天空已染透如瀑的墨汁,另外半边则是烘热的黄铜色。层云似垒砌而起的尸体,在鬼神泼下的沸油中燃烧着炽红与蓝绿的光。湿冷的空气里溢满腾腾弥散的烟尘,他呼吸着,忽觉齿间发苦,是经年铁锈的浓稠滋味,竟若含了满口鲜血一般。

你知道吗。一旁的司马师突然看向他,低低说道,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就像她。躺在那里,再也没法动,再也说不了话。

语毕他温柔地微笑了,像个寂寥的孩子。

他不知该如何接话,便静静回望着他。窗外电闪雷鸣,窗内一片死寂。

雨势愈发大了,如灵蛇身缠白雪,在旋转的天河中飞驰。他恍然不知置身何处,错觉一切物事俱漂泊无依,而这间小小的灵堂马上就要被席卷而来的苍天吞噬了。

子元。他无助地说,好像盲人失道于荒野。天地无一隙。你可想过,媛容……还有你我,将何以逃遁升天。

他心中恸极,字字怆然几至哽咽。

然后他感到司马师握住了他的手。十指摩挲,似安慰也似哀求,温润的触感仿佛他们幼时曾哼唱着入睡的童谣。

很慢很慢地,两个人都放松和暖下来。

如今想来,那场丧事距浮华案发刚刚过去两年,朝廷惩戒严苛,他们私下见面的机会比之过去减少了许多,彼此之间开始有陌生的情绪在熟稔的氛围中悄然滋长着。然而这却使难得相聚的时刻变得更加温情,又掺杂着馥郁、易碎、令人难忘的心酸。那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这些许陌生并非坏事,而谁都未尝察觉因之而起的,渐趋彻底的分离。

记忆被一下子拉到正始四年。

这一回是他母亲的葬礼。昔日大司马曹真的妹妹,德阳乡主。

德阳乡主遗容宁静,虽已年逾半百,依然满头青丝并不见老。她衣饰奢华,颊上仍有血色,模样只如一位尊贵的妇人安睡了一般。

临终前她曾抚过他的发,揩去他眼角未落的泪水。

我要去见你父亲了,如此很好。她一字一顿地说。

那一瞬他忽然很想问,您恨过他吗,母亲。但是未及出口,面前的手便落了下来,他的母亲顷刻间与世长辞了。

当时已是初冬,北风凄郁,淅淅沥沥的冷雨中夹杂着半融的雪片,四散飘扬在泥土与枯草的气味里。他站在新立的墓碑前,仔细读着上面的铭文,莫名回想起与母亲的最后一面。碑上的字迹被风雨打湿,呈现出与天空别无二致的深重灰色。他记得在她离世那日,门窗紧闭的屋内升腾着袅袅的炉烟,缭绕在她余温尚存的面颊上,便也是这样久滞不散的灰。

他的父母终于合葬,而他还在独自羁泊。且无论是生是死,他都真正孤身一人了。

恰如太初,孑然无物。

他长叹转身,看向几步之外的司马师,露出一丝酸楚的微笑。司马师手中的伞并没有撑开,湿漓漓的发丝上挂满了晶莹的雪沫,看上去就像是要与身后烟色的苍云融为一体了。

更远处是地平线上的落叶松林,衬着漠漠的雾凇和次第亮起的灯火。

突然间他很想说话,但是一股热流堵住了他的声音。他想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了。一年之中,如此会面也只有寥寥几次。

对方亦是沉默不语,似乎在想着心事。

他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拿过伞,撑开来遮住愈演愈烈的雨雪,却不问何时下山。

过了一会儿,面前的人抬起头来,开口打破了寂静。

太初。我读了你给父亲的信,还有与李公昭就恢复肉刑一事的论辩,俱是……精彩得很。

竟是这样一句话。

他挑眉,等他接着说下去。

你记得吗,十八年前,我与你第一次来这里,葬你的父亲。那时我们未及弱冠,无名无禄,却总觉将来日子漫长。而今我三十六岁,半生已过,依然碌碌。

子元。你在指责我的过错。

我没有。

司马师否认的语气隐隐有些尖刻。

好的,你没有。

你不相信?他狠狠盯着他。

我相信。

他们的交谈就此如筝弦迸裂,戛然而止。

直到那时,他都以为他们声气相求,可谓知音。夜里往城中走时,遍目白霜翩然而落,司马师曾低声叹道,我终于明白你当日所说天地无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刹那失神,似是看到了多少年前的他们,也是这样站在满山空荡的风雪中,竟若少白头。

然后他在同样空荡的风雪里醒来。

嘉平元年深冬,雪好像从来都没有停过,他便裹着裘衣,坐在暖炉旁恍惚做些缘悭一面的梦。日子渐渐变得不是那样难熬,一点点就捱到春来草青。

一直拖到三月,他才打点行装启程回京。他上路时正当日落,新抽芽的柳丝悬落在泛着暗金色柔光的水面上,泥泞的小道长出深深的苔藓,树上楼头都挂满了猎猎飘扬的春幡。没人送别,他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的。空气里满是苍寂的意味。他抬首望了长安最后一眼,想着从今往后,不论他去哪里,恐怕都不会再有人送别了。


刚回到洛阳时,他寻思良久,终于还是马不停蹄赶去了邙山。旧冢卧春草,新垅人独眠,其中有他害怕的,却也有他渴念的。

时值黄昏,蔼蔼暮云在山野分外寥廓的天空上聚散沉潜,勾勒出凛冽的光线,他牵着马,穿行在长及腰际的杂草之间,像一个失散人海的孩子那样无助而狂热地寻找着他的父母。他的外衣覆满了千里奔波的风尘,或许还有边关的霜雪,如霜雪般凌厉的刀光,被刀光斩碎后重又缝补起来的裂痕与针脚,皮革跟马汗的气味,这些不可胜数的、他的父母有生之年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东西,都与他不再年轻的脸一道,突兀而颓丧地摆在了墓下亡魂的面前。这里的景致二十四年未曾变过,风围着简陋的墓碑忧郁地吹起来,乌鹊云集啼鸣,空气中仿佛流淌着一种远人将归的温馨。他脑海空茫地站在那里,听着花草木石昆虫鸟兽的语言,直到凝血一般通红而冰冷的夕阳缓缓降下,他周身浸润在夜晚土地呼吸的厚重节律里面,依然如同双足生了根那样一动不动。

远方似有夜行客,和着涧鸣,击节而歌。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歌声渐低,到末尾几句,依稀不可辨。于是他不觉开口,亲自将它们唱了出来。最后一个音拖得悠扬绵长,似是留恋,至气息吐完带上几丝颤抖,依然不休。他记得在那些消磨掉的青春中,自己很是迷恋过一阵这样的诗。当初真是心高气傲,什么都不放在眼底,功名,江山,苍生万象,皆只得一春一夏的荣华,唯有醉梦华妍最缥缈也最真实,朝夕耽溺于此,方能长乐未央。

他回忆着这些,突然轻声笑了,短促尖锐,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荒诞不经的事。

而这些事,还有后来许许多多的事,他的父亲都并不知道。他一直静默地沉眠在这片茵茵碧草的下面。

母亲却是知道的。他有些好奇母亲对父亲讲了多少。不过更可能是只字未提,终日相濡相伴,再不理会尘间俗务。

待到将来泉下团圆之时,只怕连他自己也会将之前种种悉数忘了。便再无人记得,也无需记得。

他的父亲盛年早终,以至于每每思及,首先涌入脑海的总是汤药的苦味。那味道浓重沉朽,经久不散,很快从脑中翻腾到胸腹里,让他莫名地烦闷慌乱,再也没有办法想下去别的。可是这一回,也许因为与父亲隔得实在太近,他突然驱开那团苦味,往更久远的时间去了。他见到孩提时候的自己,踩着凳子去翻弄高高的柜子,好奇地抚摩着父亲的战甲和书简。这画面模糊不堪,但当他蜷起双手时,指腹仍然能够感到上面被浊雾常年侵蚀出的斑驳锈迹。紧接着触感又蔓延开来,由粗糙变得柔软,右手仿佛被温暖有力的手掌握住,颤巍巍地拿着笔学习写字。写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父亲取的名字究竟是何用意。这个玄字,就像某种符咒。对于他的一生来说,贴合得不可谓不绝妙,却总不免显得太多,又太少了。


书房里不少箱子上了锁,里面装的并非金玉珍玩,而是一些陈旧的书稿。从幼时习字的涂涂画画,到后来辩道论政的文章,都整整齐齐地放着,很少再去动。近来闲居家中,他无事可做,便取出来细细重读了一遍。文辞之间偶见不顺不妥之处,他本欲校改,却无心再蓄笔砚,只有作罢。

年岁最早的那些纸张俱已枯黄黯淡,多数都遭了虫蠹,一碰就落下碎屑,与尘灰一道漂浮在混沌刺目的光中,不散不沉。纸上一笔一划都像错杂的蛛网,有的歪斜绵软,有的凝滞犹疑,也有的含蓄温敛、柔中带刚。他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不过借他的手写了出来,却到底变不成他的。父亲潜静的样子他一直学不来,即使许多年后,他的字成了型,也难掩骨子里的潦草肆意,放浪形骸。曾有喜欢的人称其神貌不拘,如若回雪流云,竟不肖其父。他微笑答道,家父的字,更似琴瑟织锦,虽有定势,自是一番儒雅,我毕生不及。

之后还有句话,是他忽而想到的,可是没有说出来:儒之礼乐,我总是景慕的,虽然终究与我不同。

景初年间,刘劭为宣礼制,著乐论十四篇,阮籍亦作同题文章以答,援引乐记,言乐者天地之和也,律吕协则阴阳相和,音声适则灾害不生。他不以为然,作辩乐论驳之,道天地定位盈虚有时,尧之水,汤之旱,皆天然之数,非人道所招。而乐者固乃人道,妄称之天地所和,实为无稽之论。伏羲氏因时兴利,教民田渔,则有网罟之歌;神农继之,教民食谷,则有丰年之咏;黄帝备物,始垂衣裳,则有龙衮之颂——究其本原,与天何干?

谬矣。彼时司马师阅毕,曾笑言,词锋倒是犀利,然而太初只识其一,不识其二。

子元精意于儒学,自是不同意的。他扬眉道,愿闻驳论。

司马师不语,走至琴前信手而弹,三两句下来,竟是雉朝飞的调子。他浅笑着停下,缓缓说道,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此为人道,是不错的。但若真要溯其根本,人心之动,岂非有感于物,物事之动,岂非天使之然?

真是好辩才。昔日子綦答子游之惑,亦云地籁众窍,人籁比竹,天籁无形无声,役物使从己也。不过依我观之,天籁之说,未免过于莫测。他抬眼看向那张琴,语调一转,玩笑道,不若情动——近在咫尺,可感可听。

这幕回忆就停在这里,变成一幅冻结的图画,只剩乌灰墨渍,不再有后续的情节,感触与声音也渐渐消弭。但他一直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虽是戏言,却也发自肺腑。他从来不喜欢用一套固定精微的章法去阐释世界,这是与他的父亲,与司马师,乃至与许多人最为不同的。

丝竹和鸣,人情哀乐,皆因玄奥难解才美不胜收。与其力为剖析,不如热切眷恋,纵然有太多的代价。

窗外菉竹猗猗,莺啼婉转,花事已近阑珊,新雪般纷纷而落。他擎着灯,看着投射在墙壁上的剪影,伶仃一如昔年。在药物带来的幻境中,他想象光焰吞噬掉自己的身形,吞噬掉所有古旧的梦想,还有脑海中刚刚浮现而出的,那幅曾存活过而今残失了的画。

奈何画上笼罩着一层厚重雾霾,隔断了逼近的火舌。无法驱散,冥顽不开。

他一次次地尝试,直至油尽灯枯。

清醒时冷汗涔涔而下,泪痕依旧清晰。屋内的书简都被烧得七零八落。一室狼藉。

从此前生尽断,算是终了。


后来他很少再主动回想过去的事,像患了失忆症的人,对一切都觉新奇却又漠不关心。早年凌厉的傲气似是悉数敛尽了,他待人越发温和有礼,也越发疏离。倦怠消沉的心绪长得极快,一如发间绞缠的银丝,不多久便再也遮掩不住。他逐渐喜欢上凄凉清静的日子,开始莫名拒斥与人交谈,甚至不时称病谢客。偶尔连着许多天彻夜读书,天明前最昏沉疲倦的时候,看着案上红烛倏然而灭,便会有一霎忽然觉得孤独彻骨。好像此处早已人去楼空不知多少年,只剩下蔓生的树藤飘拂在一个个曲折的角落,其间居住的幽灵迷失于无人问津的悠长年日,终于忘掉自己的来历、过往甚至姓名。眼前暗窗冷雨绸缪不绝,打湿了凝固的烛泪,仿佛湮灭遗迹的黑色潮水,将他一点点包裹住。

潮水中荡涤着些许落花香气,几不可察,催人泪下。

有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死在一个与世隔绝,忧悒,但又甘美清芬的地方。不需要墓园,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少年在这里捡拾骨头,再拿着刀,往上刻满诗歌和花朵。他总怀疑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幅情境。白色的骨头静静躺在退潮后的河滩上,旁边是轰然坍塌的古屋,而那个少年便是当初他本人的模样。

耽于幻梦和臆想太久,就不由丧失了时间的概念。每一年发生了什么事,他大抵记不太清,却奇怪地记得那些深广殿宇,无数人犹如吊唁的背影,蓊郁的山和沉落了甜酒、灯笼与白骨的河流。漳河连着卫河,洛水和灞水自秦岭而分,从邺城到洛阳,再到长安,涛鸣忽远忽近,细浪忽浊忽清,命似江芷,断根即去,岁月就这么渐渐流过来。

嘉平三年秋,太傅司马懿逝世。葬礼之后许允留他说话,道当年我在冀州时,便遥闻夏侯太初宇量高雅,耻与后弟并坐,是极骄傲的。不想如今,也这般平易了。

他叹息道,士宗就莫再取笑我了。

许允便转了话题,望向祠堂说,今大患已殁,太初无复忧矣。

他却笑了,微微摇首道,卿何不见事乎?此人犹能以通家年少遇我,子元、子上不吾容也。

许允默然片刻,沉声慨叹道,也是,故交陌路,确是教人伤心的事。

他只淡漠说了一句不必再提,便与许允道了别。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想起与司马懿的最后一面。那时司马懿刚刚平叛回来,却已病得很重,华发散了满肩,显得苍老而脆弱。他虽心有芥蒂,还是尽了晚辈之礼,登门前去探病。

司马懿卧在床榻上精神不甚清醒,似是连讲话都很费力。他看得出神,不由想道若是父亲也能活到这个年纪,是否亦会是如此面貌。

时日无多的老人握住他的手腕,暗淡污浊的指甲刚好搭在他的脉搏上。这样的姿势让他有种命悬一线的错觉。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对方用极低的耳语轻叹道,太初,对不住。

那声音愧疚、煎熬,却也暗有几许覆水难收的冷酷。不论对于说者还是听者,俱是百味杂陈。

他慢慢拉回思绪时,天色早已变黯,头顶降下一霎微雨,笼在傍晚的街道上仿佛瓢泼的橘色光芒。周身木叶萧萧索索,织成浓密无尽的网,令平日熟悉的洛阳完全变了模样。夕阳下的城市有种奇异的温情与哀凉,随着夜幕垂临,又滋长出凄然悱恻、令人心悲的杀意,升腾在风雨之中,阴郁地绵延到目不能及的未知地方。

正如墓穴睁开隐秘的眼睛,爱怜地看向每个终要归往它怀抱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