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章六 雪

  • G
  • 魏末系列群像
  • 創作於2011-2014年

这一年的上元节,钟会是过完之后才想起来的。

他抵达成都的时候很晚,教人疲倦的长夜几乎已经到了尽头。满月游移在漆黑的浓云间,却不再似几个时辰前猩红如血,而是被天际渐明的辰光映衬得晦暗不堪,仿佛筵席冷却后燃尽的灯火,在独自庆祝这个早已被遗忘的节日。他疾马加鞭地赶去巡视各个军营,脑中盘算着矫诏起兵的计划,内心纷乱焦躁而又有种异样透彻的澄明感,虽一夜未眠,竟也全无睡意。深冬的风低低压过苍茫的旷野,刮在脸上时触感坚利而冷冽,皮肤下面却有发烫的血液滚滚涌溢着,像是冰窟底下流过了一条温热的河。

你来了?你看上去并不太好。卫瓘出帐来迎接,打量了他片刻之后笃定地说道。这是他们阔别许多天来讲的第一句话,站在清晨扑面的沙尘里。

回头说,先去朝堂。他匆匆回答,仓促地扬眉微笑了一下,又回身上马了。

这个白天一晃眼就过去了。发丧,谋叛,平息众怒,利诱威逼,书版署置,羁押群官,禁闭宫门,严兵围守,一辈子的事似乎都凝缩在了一起,时间的步调从未快得如此惊心动魄,甚至不给人留下呼吸的空隙。景元五年,正月十六。他猛然想起这个日期,又在心里重复念了几遍,像是要刻意去记住什么一样。

到了晚上时间又慢下来,被更漏的嘀嗒声拉得无限绵长。其余同僚都已被锁在昔日蜀官的宅邸中,只余下他和卫瓘两个。他们坐在空无一人的朝堂中为了那些人的性命而沉默对峙。将要出鞘的刀横置膝上,柄上镶嵌的宝石在月亮下面闪着粼粼的寒光。他们睡不着觉。黑暗里潜伏着某种古老的,心照不宣的杀意,像亡灵遗留下的诡秘言语。他们于黑暗中相逢,带着一身血腥,如同荒野中负了重伤的狼。

这样想着,他们就真的听见了狼的嗥叫,在红铜般的满月上落下久久的回音。

难以忍受催发幻觉的寂静,卫瓘终于先开了口。

你不如杀了我。

你明知道我不会。

为什么呢?

没人回答。交锋的眼神中,气氛比方才更加僵冷凝滞了。

很久之后钟会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卫瓘默然想道,最后他们到底还是无话可说了。


钟会记得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时间尚且是个无足轻重的概念。他想不通人们为什么需要圭表、漏壶或者蜡烛钟,为什么要计算历法与节日。在他看来根本用不着这些东西,他就能一清二楚地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事,就像候雁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飞往北方,浅灰色的羽翼扇动起来,鼓满了总会在这个季节燥热起来的风。每到春天他就很喜欢躺在庭院里,一动不动地从午后躺到日落,眯起眼睛去看那些扇动的翅膀接连不断地掠过天空,底色起初是澄澈的蔚蓝,后来是橙红,深褐,最终变成不见底的黑,像是父亲写字用的松烟墨,又像母亲的头发。当最后一丝金芒也被夜幕吞没,他知道这一天再也不会有大雁了,便满足地走回屋子里去,看看晚膳又变了什么新花样。

但他还是更偏爱冬天一些。每年天气初转暖时,都常有些冷冷的雨,将刚刚冒头的春天打回去,一阵阵地,把那些新长出的嫩叶悉数击落。他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像看到一个同龄的玩伴死掉那么哀伤。他会觉得春天再也来不了了,这念头让他不由自主一阵恐惧。久而久之,他就真的希望春天再也不要来了。

在冬天他一般睡到很晚才起床,吃过饭后便开始练习写字。字一定要写得好看,这是父亲生前对他提过的为数不多的要求之一。如果抄写的内容实在太枯燥乏味,他就想法子写一些令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方说给天上的神仙写信索要礼物。有时他会列出一长串未曾目见,甚至未曾耳闻的珍奇菜品,再十分诚恳地将它投入火势正旺的炉膛里。火焰从他手中卷走柔软的纸张,发出呼呼的声响,把烧焦的残骸吹出窗外,吹进暮雪弥漫的北方天空。小小的黑点渐渐消失在一片炫目的纯白中,看上去就像大雁扇着翅膀飞远了。

钟会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里认识卫瓘的。更为确切地说,是在青龙二年深冬的上元节。当然这个日期,他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的。

当时他刚刚十岁,而卫瓘十五岁。那一年年初天气格外的冷,已经连着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雪,几乎将洛阳变成了一座冰砌的城。他晚上一个人出门,在满眼交相辉映的落雪与灯火中迷了路,无意间走到一座院门大开的宅邸前面。他不由好奇地驻足往里看。透过黑暗中浮漾的微光,他看见一个比他稍微大一点的孩子,蹲在院内的井口旁边汲水洗砚。深翠的竹树在孩子身后簌簌摇着叶子。

觉察到他的目光,院内的孩子抬起头,神思茫然地注视着他。

他鬼使神差般地走了进去,也在井旁蹲下来。半晌后,他踌躇地说道,这块砚台是你的吗?看起来很漂亮。

是我父亲的。也可以说是我的……我父亲已经死了。夜色中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听不出情绪。

我父亲也死了。他轻声说。

对面心不在焉的眼神一下子肃穆起来。你多大?

十岁。

我十五岁。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久,提了许多看似突兀但在孩子们之间并不显得奇怪的问题。但是直至告别,他们都没有想到要问一问彼此的姓名。

后来钟会才知道那一夜遇见的少年是卫瓘,尚书卫觊的儿子。卫觊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他常听父亲生前提起,大抵是说对方亦精于书法,尤善草书,笔迹风骨卓绝,罕有人能出其右。父亲的言语之间总有一较高下之意,以致钟会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仍旧在世,定会非常乐意见到自己与卫瓘的相识。在父亲看来,这一定可以算是以书会友了。

的确有很长一阵子,七年或者八年,他们在一起的话题无非是书画文章。作上一段赋,细心誊写在精致的绢帛上,再互相交换,煞有介事地评论一番,都是让他们十分自得其乐的事。有一次卫瓘对他说,生而为人太过辛苦,倒是艳羡风流鱼鸟,不如归隐林间与之作伴,池香洗砚,山秀藏书。他眯起眼睛,看着泼洒一室的阳光和书案上墨迹未干的赋文,转头欣然答道,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不妨一道走,寄宿天地,终老渔蓑,要用江河湖海洗砚才好。

他直到及冠都带着这样的轻狂意气,十五岁之前遍诵诗书,十五岁之后广交名流。在太学时,虽然年齿渐长,他对时间的感觉依然模糊,一年年的光阴对于他依然不过是春夏秋冬的交迭代序,全部消磨在了宴酣之乐清谈之欢和无数温软侈丽的梦境里。那一阵子他迷恋上钻研名理,又新结交了不少意气相投的朋友——比如王弼,他们从互闻其名到一见如故只用了短短一个下午——便日日同他们通宵达旦议辩言道,从易老之学一直谈到当世人物,琴酒为伴品藻贤愚,不醉不休。彼时曹爽方才得势,何晏为侍中尚书,昔日的浮华一党均恢复官位身居要职,夏侯玄为之宗主,亦享重名于世。钟会曾读他的本无论,观其论自然者道,而道本无名,读到“夫唯无名,故可得徧以天下之名名之”一句,拍案激赏不已。他即刻心怀惴惴地准备伺机求交,后来终于在那年晚秋,王弼在一场宴会上把夏侯玄指给他看。既见君子,风华堪比日月,昏暗的筵席上,摇曳不定的烛火突然显得那样炽烈,几乎烧得钟会眼睛发痛。然而面对他殷勤的问候,对方竟面色若冰霜,视若无睹,不置一词。这大概是钟会平生第一次尴尬的冷遇,他很是为此伤心了几天,不过所幸少年心肠冷热都是极快的事,念想一凉下来,烦闷自然也随之抛诸脑后,并不会介怀太久。

正始五年,夏侯玄跟随曹爽挥师骆谷,迁任征西将军,自此远驻长安。而那时候,钟会年满二十,刚刚出仕。在洛阳朝中,何晏、邓飏等人正推行变革改易制度,曹爽耽于淫乐,司马懿屡屡避退,政局愈发云波诡谲起来。钟会仅为秘书郎,掌管图书经籍,未在其中牵涉太深,倒也乐得清闲,仍醉心于玄学,并经由王弼引荐认识了何晏,读书之余常向其请教事理,有所心得便开始自己执笔写作。他想,哪怕算不上著书立说,零星感悟亦足以自珍,便注老子,论除情虑守静笃,以臻圣人之化境。写成之后,王弼看了却很是不以为然,坚持说所谓圣人,无累于物并非无以应物,同于人者五情,才有哀乐应物。他论辩不敌,细一斟酌不由叹服,之后所写周易尽神、易无互体,皆论圣人有情。此说虽与何晏不同,却颇得他的称赞。他曾笑言,现在的后辈确是越来越精于治学,而吾等若不努力,便恐将不及了。

钟会记得那些日子里总有繁盛异常的烟柳,他和朋友们坐在树下,一连几个时辰投壶对弈,从来都不知倦怠。太阳把温柔绵密的暖光摔碎在他们头顶上,一点点拉长他们身侧垂落下来的影子。影子是清凉的苍青色,从清晨一直逶迤到黄昏,缓慢得几乎让人无从察觉。

卫瓘曾私下提醒他,切莫跟何尚书等人走得太近,宫中局势难测,还是多加留心为好。他便笑笑,说我知道了。正始八年他升为尚书郎,母亲也给了他与之相似的告诫:曹爽奢僭,恐怕难以长久,你见任朝中,凡事务必仔细斟酌,免受其累。他答应,母亲多虑,我自有分寸。便是从那时候起,他玩乐的心性骤然一下子淡薄下来。像许多人一样,他开始远离人情是非,闭门谢客,静观事态。

果不其然,没过两年,就是突如其来的政变。

正始十年正月甲午,车驾谒高平陵,行至洛水南岸的大石山,祭祀烈祖明皇帝。钟会在随从之列,看着司马懿与蒋济率军而来,携太后诏书,讨伐曹爽。听闻后路已断,人皆惶惶不知所为,他却出奇地平静,只是想着,司马太傅还真是胆魄非凡,皇帝尚在曹爽的手上,他居然敢如此孤注一掷。

司马懿屡派说客前来,承诺曹爽必不取其性命。曹爽也到底没有勇气挥兵相向,抑或挟天子另立新都。他犹疑再三,最终罢兵归罪。

于是从权倾朝野到血染枷杠,不过是顷刻的事。

大将军曹爽,尚书何晏、丁谧、邓飏,司隶校尉毕轨,荆州刺史李胜,大司农桓范,皆夷三族。一时满城血光。

那年秋天,王弼重疾不治,亦辞世而去。钟会伤心欲绝,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不堪重负,也大病了一场。休养时他常常坐在庭院中,像儿时那样,看着大雁接连不断地飞过天空,消失在熊熊燃烧的落日里。夕阳的暖光温柔而绵密,四处缭绕着熟悉的风声鸟语,远方依稀传来轻快的丝竹音调。他向来不知忧愁,此时终于在这些声音里面听出几许凄凉,仿佛它们不在他的身边,而是来自一场遗落了很久的恻然长梦。

醒来以后,头顶上不知不觉就下起了雪。第一场雪在秋季未尽时就早早落下,让他不由有些惊奇。尚未散尽的余晖中,纤薄的雪花被染成暖金色,不显得冷,反似有几许温热,很像是孩子睡着时呼出的雾气。雪花跟最后几片枯黄的树叶一道飘摇下来,在他面前带起缭乱的微风。他想过了这么多年了,他看到落叶还是会觉得哀伤,还是会不能自抑地去想,那个睡着的孩子是不是在梦里面死掉了?

(他抬起头,看到卫瓘踏雪前来找他。

他动了动嘴唇,对方却抢在他前面开口说话了。晚上天凉,回屋子里去吧。

他摇摇头,却又说,好,稍微过一会儿。

他们都不说话,直到周身被浓稠的黑暗淹没了。苍蓝色的雪飞舞在他们的眼睛里,像飞舞在宁静无波的虚空。)

又过了两年,司马懿也死了。长子司马师继之辅政。

钟会掐指一算,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前程隔雾,他日渐觉得迷茫。

恰在此时,中书令虞松告诉他,前些日子他帮忙更定的一篇表文,司马师看后非常赞赏,想要邀他一见。

——大将军有何所能?

——博学明识,无所不贯。

——还有呢?

——相国宣文侯举兵时,他率死士三千会于司马门,严控洛阳。

——这我是知道的。

——据说……举兵时种种定策,皆出其手。

——好的,我明白了。

十日之后,他带着毕生所学来到司马师府上。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他隐约感到这是他曾作过的决定里最为重要的一个。

他突然回忆了许许多多曾经梦想的事,归隐林间,洗砚于江河湖海,或者钻研一辈子的老庄周易,生活在永远停滞不前的少年时光里。

这些事,还有那些时光,竟然都已显得毫无意义了。


下雪了。卫瓘站起来走到窗边,轻轻地说。

钟会不语,卫瓘只好接着说道,你记得么?嘉平元年政变的时候,素霰蔽天,不一会儿也下起了雪来。然后我就冒着雪跑到你家里去,想问问你怎么样了。

是的,我知道的……母亲后来对我讲了。

当时令堂对我说,太傅义不危国,必为大将军举耳,吾儿在帝侧何忧?我听了放下心来,就真的相信了司马氏义不危国。

钟会好像明白了什么,慢慢地问,所以,你这次不再信我?

卫瓘转身看向他,苦笑着回答,哪里真正会有人义不危国呢?恐怕连我自己也是做不到的。

那你又何必拦我?

我不想死。

你认为我必败无疑?

是的。你自己又有几成胜算?

……罢了。

两个人再度沉默下来。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他们没有再交谈,只是听着窗外静静的雪声。临近天明的时候,卫瓘发现钟会在坐榻上睡着了,神色安详,仿若孩子一样毫无戒备。

他这个时候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但他只是注视着他,不忍心把他叫醒。

片刻之后,卫瓘重又走回窗边,看着窗纸一点点明亮起来。

外面一片沉寂,整个蜀地都在下雪。苍蓝色的雪飞舞在宁静无波的虚空,就像很多年前飞舞在他们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