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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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末系列群像
- 創作於2011-2014年
正元二年晚夏,傅嘏为了调养日渐虚弱的身体,搬到了靠山的一处宅子里。每天中午,只要天气晴朗,他便会坐在后院植满睡莲的鱼池旁小憩片刻,让自己像脚边那些又白又干的石子一样接受阳光暖融融的烘烤。空气里氤氲沉浮着陌生花卉的香气,华茂的榆树和柳树在微泛涟漪的池水中投下倒影,宛若摇碎的黄金。这些东西带着某种回忆般的灰色出现在他半阖的眼睛和衰老迟钝的嗅觉里,却使头脑中飞速驰掠着的真正的回忆显得空前鲜活起来。快入秋时下了几场雨,他卧病生涯中这项为数不多的休闲活动曾因之被迫中止。所幸在他将要灰心丧气的时候,久违的晴日终于重临了这座宅院和已经满涨的池塘。于是雨停的第一天,他便不顾房檐上仍在不住滴沥而下的积水,怀着一股与年龄毫不相称的孩子气的欣悦坐到了老地方。
前几日他的从弟傅玄特地来探望他,这会儿正亲手端着新烹的茶走过来。他侧过头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在旁边。他知道如此过分简洁的交流方式并不礼貌,但没有谁会去跟一个活不太久的病人计较这些。
休奕,我记得今天早膳时,你说想听我讲讲年轻时候的事?
是的,我正打算写一部书。经国九流及三史故事已经大约收集齐全,还需要一些当世之事,以供评断得失。希望兄长不吝赐教。
那么你还真是问对了人。他微笑道。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傅玄的神色略微迟疑起来,像是拿不定主意,又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休奕但说无妨,自家墙垣之内,无需避讳什么。
傅玄沉吟了一会儿,思考着恰当的措辞。
兄长当年,可曾了解到一些浮华案的细节?按理说这才过去二十多年,本应有不少人知道。可现下处处讳莫如深,连探知一二都变得很难。
傅嘏一时忡怅。这个问题抛到他的记忆里面,不啻为一石千浪。虽然对于浮华党,他至多是个位置绝佳的看客,起初若即若离,日后分道扬镳,但历尽二十年来种种是非变故,也终究没法做到冷眼而视毫无波澜。头脑中思绪纷涌,想来也实在道不分明,他抿了抿嘴唇,决定用避重就轻的方法来回答。
能有多少细节?只是明帝年间的一起小案子,惩办了不少不务道本的清谈交会之徒。他们中的大部分日后又被曹昭伯提拔上来,不肯安分、一味务虚的毛病却丝毫未改,结党谋私贪腐乱政,嘉平元年悉数伏诛了,这些你是十分清楚的。
那剩下的人呢?傅玄的声音像紧绷的弦,急切追问道。据说浮华案在贵游子弟中多有牵涉,远远不止于此。兄长曾为故大将军生前心腹,又是朋友,想必也是多年知交了,可是经历过那一段故事的?
不,我那时候,并不认识子元。他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如秋林夕照,含着一股苍老的暖意。年少时他很有名气,我也多少得了些虚誉,算得上互有耳闻,却无缘深交。我们真正熟悉起来是在十多年后,但都早没有了当初的风雅兴致,谈的最多的从不是那些古人道理,仅仅顾着忧愁时局了。而且,说来你也许不信,在太和年间,我反倒与夏侯玄的交集更多些。他曾意欲结识我,我却不纳。奉倩还为此责怪过我,说我们好比廉蔺,合则好成,不合则怨至,不当不睦。可我对他讲,太初志大其量而无实才,必将败事,远之犹恐祸及。你看,果然如此。
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想不到夏侯太初这样骄傲的人,也会虚心求交于人……竟还不得如愿。
傅嘏转过头笑了笑,悠然道,是啊,我跟士季讲时,他也惊道世上怎有这等奇事。
傅玄等着下文,却发现兄长已经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他想,或许是方才提到了太多故人的名字,令面前这个一向精明得近乎冷漠的人难过了。
他猜得对,傅嘏的确在想着那些名字。子元,太初,奉倩,士季,也许还有裴文秀,王辅嗣,熟悉的音韵在唇齿间接连滑过,仿佛要将他带回从前盘根错节的岁月里。但他发不出声。名字被强自吞咽回去,火辣辣的,又呛又酸的,像变质的酒穿肠入腹,偏偏还余留着几许香醇滋味,令人苦痛却又不舍。他老了,有时对着过分葱茏的记忆会生出些莫名的害怕,然而越害怕便越是着迷地深想下去,好似饮鸩止渴。
想多了便发觉,一些他认为早该缥缈不明去无踪迹的人和事,全部一清二楚地藏在心底。就拿死得最早的荀粲来说,他们已经诀别整整十七年了,但又似乎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长久。十七年前,守着陈朽的病榻,两个年轻人,刚刚二十九岁,却都是一副龙钟老者的神情,一个人絮絮地说着对亡妻的思念,另一个人安静地听。这就像是发生在昨天。
荀粲是那种性子非常极端的人,一旦有了认准的东西,总会付与相当激烈的感情,从他对易传的见解,对爱侣的眷恋,到那副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姿态。这种姿态实在太过耀目,以致在他们第一次不欢而散的谈话过后给他留下了远比谈话本身更为深刻的印象。当时他隐隐想,这样的人纵然潇洒无羁璀璨异常,怕是注定活不长的罢。
这个稍纵即逝的念头尽管已被证实为地地道道的谶语,但它有限几次在傅嘏心上回转而过的时候,都是不含半分恶意的。起初他这样揣测他的辩敌,还可以看作世故早熟的人惯有的自得与因自得而生的怜悯,后来他这样忧心他的朋友,却当真只剩下无能为力的同情和怜惜了。
的确,他曾生涩地试图将荀粲从瑰美却致命的险峻峭壁旁边拉回来。而那些话,非难的,劝告的,安慰的,现在想来十有八九都愚蠢无用,若是换了今日,他是决计不会说的。
——能盛功名者,识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末有馀者邪?
——妇人才色并茂为难。子之娶也,遗才而好色。此自易遇,今何哀之甚?
荀粲到底没有半分在意过世人孜孜以求的功名,也到底没有忘了他的发妻,再去寻一个姿容殊丽乃至才色并茂的妇人。出殡之前,他缓缓抚过指间缠绕的半截莲枝带,不住自语着,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国之色,然未可谓之易遇。声音哀戚,低不可闻。
他知道那条割裂的旧衣带的来历。彼时荀粲适才新婚,因事将要远行,他的妻子断带相赠,说睹物如见人,便可长相依。
物在人已没,枉自长相忆。傅嘏注视着荀粲微颤的手指,在心里默默接道。
他本欲再劝些套话,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但还未开口,夏侯玄就用目光阻止了他。
回想到这里,他才突然记起,那一次,夏侯玄也是在场的。
片刻后趁着荀粲去偏房整理东西,夏侯玄神色沉静地对他说,这种事情,旁人再怎么劝都是没有用的。言罢摇摇头,又感伤地加了一句,你知道,我父亲他……
我知道了。他慢慢答道,像是突然泄了气。世上总有长情之人,而我恐怕至死都学不来,也懂不了的。
这未尝不好。夏侯玄看着远处,在透过窗纸的昏黄阳光中,他凄凉的微笑显得有些虚幻。
他与夏侯玄的关系自然不像刚刚对傅玄讲述得那么生疏。有几年他们处得十分不错,甚至能够坐在一起互相打趣,唇枪舌剑之间,许多论政辩理的正经讨论,讲着讲着就成了调侃的戏言。荀粲更是才思过人,能把每个凡常的话题都变得妙趣横生又火花四溅,令人谈得忘情而尽兴。他一度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那是在荀粲离世之前。
不过他说给傅玄的谎话虽然七分是假,倒也不是没有任何根据。他当时就不喜参加那些所谓名流的宴会,还为此拒绝过夏侯玄的邀约。所以日后当浮华党触怒龙颜,一律遭到抑黜时,他也得以免遭牵连,有幸保住了不大不小的官职。他大约从一开始就有了什么不太好的预感罢,多年后他这样想着,而他的拒绝或许就含有明哲保身的意思在里面。
他最后一次见到浮华友们基本凑齐是在荀粲的葬礼上。荀粲尽管待人刻薄骄矜,但在朋友之中的人缘向来是极好的,以至于当场落泪不止、乃至哀毁过礼的人都不在少数。那是在深秋,邙山上突然刮起狂躁的风沙,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墓前的白烛在摇晃,憧憧的人影在摇晃,烧纸的火盆窜起高高的光焰,照亮了他们前方阴翳的死路。
十二年后为了送别另一个青年,他旧地重游,几乎一模一样的天气好像往事的重演,棺椁中躺着的逝者同样年青且才华横溢,前来送葬的人亦不乏当世俊杰。可他的心境却不复当初的迷乱汹涌,反而剔透淡漠堪比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王弼死了,这在充溢着血光的嘉平元年算不上大事,至多让那个秋天显得更晦暗惨淡了些。他在听到消息的刹那确实感到意外痛惜,又思及过多的死亡早就让他看得劳累,年寿无常,何必垂泪去悼念。倒是钟会在一旁哭得像个孩子,他走过去,安慰地握了握他的肩。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他终于把这句套话说了出来,而且没有想到,它当真有效果。
面前的孩子闻言止住啜泣,抬起迷茫的双眼。目光清冽犹如对命运的质问,却不含愤怒或者痛苦,似乎只是某种天真的不解,为什么天不假年。
他在心里叹息道,士季,你真像我。也许终有一天你会跟我一样看淡了这些。
他转身打量着同行者们,稀松的人群中,的确剩不下多少故人了。曾一齐为荀粲送终的浮华友在年初的清算中已经死得七七八八,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正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神情飘忽地凝视着山野上凋瘁的林木。
他又往反方向看去,发现夏侯玄一个人在前面,孑然而立,低着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太阳渐渐西颓,司马师终于将视线转了回来,望向王弼的墓碑。又或者是望着夏侯玄的背影。没人知道。
半晌,他听见他的低语,模糊难辨,几乎被刺耳的风鸣遮住。
——天丧予。
对不起,休奕,我走神了。傅嘏睁开眼睛,抱歉地说。我刚才讲到了哪里?
兄长讲到,夏侯玄志大其量而无实才,必将败事,故而兄长远之以避祸端。
不错,正始逆党皆此一邱之貉。何平叔、邓玄茂较之更甚,饰伪浮夸,昧于名利,最后被夷灭三族,可谓自食恶果。我不是没有规谏过曹羲,道他们兄弟二人重用奸佞,必使仁人远,朝政废,无奈他非但不听,还使何平叔得知此事,以致我不仅被寻衅免官,更差点遭到报复陷害。危难之际,还要多谢司马太傅及时相援,景倩也帮了不少忙,我一直十分感激。
所以兄长甘为司马氏效死命以报?
也不尽然。良禽择木而栖,士为知己而搏。
兄长向来高明练达。
不过圆滑凉薄而已。他顿了顿,自嘲地笑道,唯有这样的人能够活得长。但活得长又有什么用处呢?活得尽兴才是最好。
言讫他突然想起大半年前的一桩事。毌丘俭举兵淮南,时逢司马师新割目瘤,急需静养,故而不欲自行平叛,意图让叔父代劳。他思来想去总觉不安,便前去府中,劝司马师亲往。
他很是说了一番道理,叛军锋锐正盛,而我们大势若失,则覆水难收。他清楚知道司马师的病情,自己此举无异于激他去送死,但仍然坚决地讲下去了。
司马师只如没听到般静静坐着,脸色惨败,目光却灼烫得吓人。他是硬撑着坐起身的,短短两刻钟,额上已经渗满冰凉的汗水。
他到底于心不忍,踌躇片刻,还是收住话头,打算告辞。临出门前,几丝怀旧之念恍惚而生,他便驻足多说了两句闲话。
子元,我时常想,所幸你我都是心肠凉薄的人,所以这么多年过去,竟能好端端地活到最后。
一直沉默不语的司马师就在这时蓦地开口了,声音细弱沙哑却利如白刃。
——我请舆疾而东。
直至今日,傅嘏都琢磨不透究竟是那番道理起了效果,还是这骤然的变卦单单因了他末尾一句莫名的感慨?
也许心肠凉薄地活着,终究令司马师感到腻味了罢。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想到这里,他的胸口不知为何一阵窒闷,眼中的景色昏沉起来,天空泛起褶皱,仿佛就要刮起狂躁的风沙。
傅玄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听不清分毫,却很想再说点什么,便兀自接了刚才未完的话。
而我现在,不但不尽兴,也终究要死了。
说完这一句他就死了。烈金色的天空正缓缓垂降在他的头顶上,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