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章四 渡

  • G
  • 魏末系列群像
  • 創作於2011-2014年

城破之日,亢旱逾年的寿春终于降下滂沱大雨。空中呼啸的火箭纷纷被浇灭,但弩矢和硕大的石块仍在不知疲倦地砸下来,教诸葛诞无从辨别逃亡的方向。麾下的将士接二连三地被刺穿胸腹,倒在他旁边,他的马从残肢烂骸和遍地横流的污血中趟过去,发出幽灵般的凄厉哀鸣。然后他看见刀光一闪,一个人影快步冲到他面前。他知道他躲不过去了。

滚热的液体从脖颈中喷涌而出,和着雨水一起洗刷他破旧的战甲。一阵并不太长的剧痛过后,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意识的零星余辉像清晨的最后一丝星芒,俯瞰着他缓缓滑下马背的躯体。这一刻,他心下轻盈,注视自己的目光也是空如明镜的。接着他看到一条河横亘在眼前,只要渡去彼岸,他便能真正终结自己的一生了。这条河十分眼熟。他想起来,他年轻时曾差点溺死在里面。那是在黄初五年,他第一次去洛阳任官的前几个月。

彼时他初涉仕途,因在荥阳政绩颇丰,即将升迁吏部郎。杜畿自京城来,与他一起下水试用新造的御楼船。那日的天气与现在一模一样,暴雨如注,冬雷甸甸,闪电凌厉的光一下下地劈裂倾斜的天空,大片荇藻呈现出灰暗的黛色。风浪掀翻了船,把他和杜畿一并卷入河里。他拒绝了侍从的援手,让他们先将年已花甲的杜畿带上岸。他独自一人抱着一块散落的木板,漂浮在茫茫雨雾里,数不清呛了多少口咸涩的水,终于失去知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河边的乱石滩上,而那块木板仍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后来他从木板上削下一片,作为护身的灵符,几十年都不曾离身。

杜畿还是死了。他几乎是追随着他的棺柩抵达洛阳的。也许因为这件约莫有些悲哀的事,他记忆中的那段日子总是笼着一层阴影。太阳是刺目的白,泥土刚刚解冻,露出黑色的伤痕来。他把行李从马车上卸下,抖落掉它们在劳顿旅途中沾惹的尘埃,便打量起自己的新居处。

还算雅致的一座宅院,石青色门楼上雕刻着花卉的纹饰,天井中植着两棵正在抽芽的杨树。之后的七八年,他就是在这里起居读书、交友会客的。他常来的客人大约有十几位,他们经历各异但志趣相投,共相题表,玄谈清议,也宴饮游乐,樗蒱射覆,对酒连诗。他们互相之间都有称呼,四聪,八达,三豫,这是些很令人骄傲的名号,象征着一个人已经站在当时文人圈子的核心里了,而且不流俗于名教,谙熟道法,总能拿出一些另辟蹊径的真知灼见。他不记得那些谈话的内容,乃至不再记得一些人的名字,但那种置身云端的感觉依然清晰,即使时隔多年,也会不时在血液中沸涌起来。他曾经把自己当作朝生暮死的蓬草,无处可去也无处不可去,无以希求也无所畏惧,他甚至不太在乎身边伴着些什么人,总觉得因缘际遇无非偶然,聚散离合都无需可惜或者欣喜。他只管自己纵情愉悦,当然身处喧闹的人群更是妙不可言,这滋味很叫人上瘾,像在白日梦里狂欢,只要一开口,就把整个洛阳、整个中原,睥睨在眼底了。

当时真是年轻啊。

可是他们当中确实存在一部分人,一辈子都年轻。比方说夏侯玄,他常疑心他日后去跟何晏学着服散,是否便是因为想要让白日梦长久留驻。这场白日梦之于他和之于自己完全不同。对自己而言,诸葛诞想,它不过是个迟早会由于无法自圆其说而破灭的谎言,而夏侯玄,从他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那是个绝不会从云端掉下来的人。

他认识夏侯玄是在太和初年参加的一场集会上。那天夏侯玄兴致并不很高,据说是母亲身体染恙的缘故,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宴席上最耀目的人物。当时他未及弱冠,却已有了清雅出尘、格高遗世的风度,可以轻而易举地吸引众人的视线。诸葛诞看到他正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与坐在一旁的司马师谈易。渐渐两人似是意见不合,为了什么问题悄声争论起来。

——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然总有未形之理,存乎象卦卜筮之外。唯有推而行之,加以通彻了悟,方可极天下之赜。

——倒不如化而裁之,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至于象外之意,固非人所能及,强力而致,究有何益?

诸葛诞一怔,他以前读易,倒真没有考虑过象卦之外的未形之理。刚要仔细揣摩,他便听见适才一直沉默的何平叔笑道,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

听到最后半句,夏侯玄与司马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窃笑起来。何晏不悦地皱眉,指责他们不敬尊长。

这些往事就像沉落河底、布满锈痕的铸剑上映出的天光云影一样昏暗不清。渡河的时候,他拾起斑驳碎片,年轻的日子一一映现,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个结局。

那晚司马师很早就离席了,而剩下的人一直玩闹到次日早晨,至西天长庚烁烁,方才散去。诸葛诞叫住疲惫不堪的夏侯玄,说关于周易有所疑惑,想向他请教一二。

不如等下一回吧,公休。今日不早,家母还需照料,实在失礼。

于是几天后他真的登门造访了,二人谈得十分尽兴,并相约日后常常聚坐论道。他就这样逐渐跟那个圈子熟络起来,开始与不少当世名流相交游处。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这样过去,在朝中居个闲职,读些先人文字,有个把朋友,凑在一起便温上香醇的酒,从经义谈到风月,顺便讽议几句当朝政事,年复一年地消磨掉因为年轻而显得太过漫长的时光,也还算风流,还算旖旎。

然而是谁说的?公休,你本该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记忆深处泛着暖意的声音依稀传来。

他想起来了。那是太和六年,明帝将他们都免了官,扣上修浮华合虚誉、干扰中正评议的罪名。他无事可做,只有回琅邪阳都,几个故友来送别时,司马师冷不防这样说道。

而他是怎么回答的?

此去一别,便唯有三亩薄田了此一生,何来千军万马?宅院幽暗的天井里,他看见自己背着行囊,微微苦笑。

夏侯玄站在一边,宽慰他说,不要这么丧气,世事无常,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

整整二十三年后,寿春城的主营帷帐之中,他身披戎装,听到部将蒋班大破吴军、斩首留赞的捷讯时,曾不可自抑地回想起当初那几句无心之言。帐外旌旗烈烈,沙尘漫天,他的军士们列阵肃然,兵戈相碰的清脆响声不绝于耳。他真的能够娴熟而从容地指挥千军万马了,可是二十三年前对他讲着那些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世事果真无常。

他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夏侯玄竟然会死在司马师的手上。不到一年,司马师亦病逝于征途,诸葛诞独自应付着尚未完全剿灭的淮南叛军和北上的孙峻,登时觉得心里荒凉得可怕。他并不知道夏侯玄与司马师究竟是怎样日趋陌路的,正始元年他自琅邪回来时,他们就已经暗生分歧,除去公务场合鲜有来往。至于为何终至决绝,那便是当事人三缄其口,旁人更加难以臆测的事情了。

很快他又再度离开洛阳,去做了扬州刺史。司马懿与曹爽博弈争权的十年,对他而言却意外地风平浪静。扬州城有着迷人的春景,烟雨缠绵,波光潋滟,几乎令他沉迷其间,忘却对洛阳的惦念。他发现每当他习惯了一种生活,都会希望一直保持下去,直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碎他的平和安稳。十年来,他总共也没有回过几次京城。

印象较深的一次是正始七年元日,他入京参加朝会,期间与司马师短暂地会了一面。黄昏时分,他刚刚用完晚膳,仆役便通报说,有客人来。

司马师披着大氅,撑一把湖绿色的绸布伞,站在庭院纷纷扬扬的落雪中。

公休,很久不见了。

他看着他,这个虽然算不上太熟悉、却能使他想起断落的昔日光阴的人,突然觉得嗓子干涩,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过了半天,他才生硬问了好,邀请司马师去后院亭中饮酒。

梅枝在夜色中影影绰绰,飘下的花瓣粘在他们的樽沿上,使入腹的酒有种别样的清香。

子元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我便直说好了,司马师笑道。舍弟子将正当娶妻之龄,心仪令嫒已久。我今日来探探口风,如果公休答应,我家过两日便派媒人送彩礼过来。

此等美意,岂能不应?他记得自己当时一口同意下来,甚至都没有深思熟虑这桩婚事背后的政治意图。

他们推杯换盏,谈及半世离索,又说到年少时的暮宴朝欢,竟不由唏嘘。酒至半酣,司马师蓦地开口问道,公休,我见你颈上总有根红绳,一日它从你衣襟中滑出,我才知道上面缀着一叶薄薄的木片。许多年前我就好奇,那木片可有什么意思?

他便绘声绘色地讲起当初在孟津落水的故事。他平常是个很沉默的人,但话匣子一旦打开,是怎么都收不住的。

司马师听完,微笑着说,没想到公休居然也相信这些命数吉凶之事。

子元并不信吗?

我也说不上来。他摇摇头。

命数吉凶,乃至鬼神,他是始终相信的。举兵谋叛后,在坚守寿春城最为困苦的那段日子里,他还曾与妻子聚会神巫,淫祀求福。当时那一叶木片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诸葛靓去吴国请救之前,他亲手将这个从不离身的平安符挂在了幼子的脖子上。

仲思,如果能够留在那里,就永远都不要回来了。他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叮嘱。

载着诸葛靓的小船终于消失在长江的风涛里。诸葛诞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感到那些滚滚涌来的风涛同样包围了自己,一个浪头打来,他跪倒在湍急的水流中,再也站不起来了。

急骤的雨点化作长鞭,扼住他的咽喉。失去意识之前片刻,他想起曾经听巫师说,人在濒死的一瞬会重新经历自己的一生。当初觉得不可思议,此时才知并非虚言。

他终究没有渡去彼岸。所有的岁月,都在这一片澎湃的江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