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河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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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末系列群像
- 創作於2011-2014年
临刑前的那段日子,夏侯玄在牢狱之中百无聊赖,越发频繁地想起自己早逝的妹妹。
他想起她的死。她死得莫名,而当他对她的死因有所怀疑的时候,距事发已经过去了太多年。然后他又怀疑了许多年,如同长了磨人的慢性病症,把这个谜团从洛阳带到长安,又带回洛阳,直到高平陵政变之后几个月,突然有人旧事重提,紧跟着流言四起。
流言的来源已经不得而知了。某天许允邀他密谈,席间故作平静地说道,太初,你可曾听说媛容的事?前些天仲容对我讲,她的死,恐怕有些蹊跷的东西在里面。
是的。夏侯玄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许允有些踌躇和不忍的神色,犹豫很久终于开口问道:那……他,有没有否认过?
据我所知,并没有。
抱歉,我这问题问得愚蠢透了。他哂笑一声,接着不再说话。
虽然否认与否实则不能证明任何问题,并且按照司马师的性格一定绝不屑于否认,夏侯玄还是在那一瞬间从心底确信了这个事实。有时候确信一件事是不需要什么清楚的道理的。
又或者他在犹疑多年后再也不堪忍受这种心魔,于是决意给自己一个交代。从此之后,他便可毫无顾念地去恨他,毕竟命运早已安排让他们彼此憎恨。
起身告辞走出门去的时候,夏侯玄一阵眩晕,感到苍凉的灰色天空扑面压来,胸腔中充斥着悲伤而奇异的荒诞感,如同长梦方醒,不知何月何年。接着他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泛不起任何波澜了。他想,他原本不是应该痛苦,应该绝望,应该愤怒和怨憎吗?他看到这些感情正在把自己一点点撕裂,但是它们却又离他那么遥远,好像都是前世的事情了,而那个自己也是前世的自己。他回到家,在许久无人居住的宅子里,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似乎还能看见妹妹仍然在这里生活时的样子,站着或者坐着,念书、哼歌或者因为思念父亲而偷偷啜泣,而他会逗她开心,给她讲些有趣的故事,背着母亲领她出去玩耍再趁着暮色悄悄回到家来,进门前轻轻拍掉身上沾的泥巴。那个时候他们还有一个家,虽然人并不多,也总有可以怀想的东西,而他后来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角落都空空如也,只有风来来去去,把细小的灰尘撒在窗棂和几案上。
比此刻的牢房更加空荡。
他又想他送她出嫁的那一天。三年服丧期满,她身披绮罗,缀满琳琅珠玉,周身散发着一种光泽,澄金的,琥珀色的,现在回想起来,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那种光芒其实很柔和,仿似眼前从高高的窗格中射进的春晖,不像是来自那些漂亮的宝石,倒像是因为幸福。他看着司马师牵起她的手,他们相视一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发觉他脑中的司马师永远都是少年时的样子,有着清澈的眼波。他已经记不清他如今的面貌了,正始五年之后,他就没有私下见过他几次。他的记忆仿佛停止了,甚至在不住倒退,越是久远的事便越清晰,年轻时单纯而分明的悲欢笑泪清晰过后半生宦海沉浮的烦乱苦闷,那些爱清晰过那些恨。
他和妹妹与司马师相识是从孩提时就已经开始的。那时他的父亲还没有远征南方,和司马懿同与太子游处,二人相交欢洽,便有通家之好。他最初对司马师的印象并不深,只觉得这个男孩子过于安静文雅,而且有些老成,从不太多表达自己的情绪,与之交往是不甚有趣的。但他渐渐发现他们之间有种不可思议的灵犀相通,他们可以一起谈论噩梦和死亡,这些即连成年人都很少触及的话题,他们对于许多事都持有不同于父母教诲却彼此一致的见解,然后再去翻查各类书籍寻找满意的答案。而更多时候,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小心而甜蜜地拉着手坐在后山一块人迹罕至的平缓草坡上,看着头顶云海翻腾,血红的太阳一点点降下,直到夜风渐凉,晚星升起,萤火虫在狭长繁茂的草叶间点亮迷离摇曳的光。
那都是些做梦一样的日子,稚气未脱,未尝人生之苦,日日沉浸在仿若梦境的流光里,谈天说地,不辨朝夕。后来司马师又认识了自己的妹妹,那是在建安二十一年的上巳节,六岁的徽儿非要跟哥哥们一起出去玩,为了防止她走丢,他们紧紧握着她纤嫩的手腕,含笑听她欢欣雀跃地说着一路上的见闻。司马师俯下身去注视她的目光非常温柔,那时刚刚入夜,全城的人都在漳河畔放河灯,羽觞逐波,华灯碍月,他特意去折了一枝早春初绽的桃花插到她的灯笼里,说道,女孩子的心愿,总是应该有鲜花相衬的。
他们目送着河灯渐漂渐远,在黑暗的长河中上下起伏、忽隐忽现,终于消失不见。他侧过头,却看见司马师脸上蓦然闪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茫然与惊慌,手指攥着衣袖,有些微微发白。
你刚才怎么了?回去的路上,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突然很害怕。你说那只灯笼会漂到哪里去呢?
很难说,如果能去海里再好不过,也许能向海神祈保平安。
我不信。它只会被河水浇熄,淹没,沉到河底去。所有的灯笼都是这样的。
他吃惊地去看他,发现他眼神迷惑,空洞得可怕。现在想来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司马师身上感到那种与生俱来的刻骨阴冷。正是因为这阴冷他才渴望靠近自己,也正是因为这阴冷他才要最终毁灭自己。
四年之后,文帝践阼,曹魏定都洛阳。他的父亲不知为何坚决辞去中领军一职,请求征调边疆。又过了五年,父亲面容枯槁地从荆州回来,据说是因为挚爱的妾室为文帝所绞杀,心下大恸,悲感恍惚,自此一病不起。这时他的妹妹已经顺理成章地跟司马师订了亲,司马师来探望他病危的父亲时,父亲将随身携带的佩剑赠予了他。
反正我再也用不着它了,孩子。他顿了顿,接着轻声叮嘱,希望你能好好待它。
后来他一直在想,父亲说的究竟是它还是她?是那柄剑还是他的妹妹呢?
那柄剑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
这是很近的事了。他重回洛阳的第二个冬天,一个降着薄雪的暗沉沉的早晨,他被一阵急促的扣门声惊醒,披上外袍去开门。
司马师身形不稳地走进来,想来是喝了酒。
令尊的佩剑,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最好还是物归原主。
他不语,伸手接过。
司马师猛地抬头,语无伦次地讲起话来。就算在年轻的时候,他也很少一次讲这么多话。
你还记得邺城吗,太初?每到这样的冬天,漳河上就会铺满闪着蓝光的浮冰。河水洋溢着把冰块冲向岸滩,向上挤,哗啦哗啦地往上推,一直推到干枯的芦根丛中,把它们遗弃在那里。那情景很像是人们在放河灯,整条河都在发光,载船玩月,火烛竟宵……你说,那些河灯会漂到哪里去呢?如果能去海里再好不过,也许能向海神祈保平安?
子元,我真的不记得了。他直视着对面瞬间黯淡下去的双眸,吸了一口气,温和地说道。你看,我们都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回过邺城了。
他转身走回内室,不再看他。
那一年树叶早落,但是在初冬仍然没有落干净。夹雪的风把一片不知道哪里来的梧叶带到了他的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