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章二 東門之楊

  • G
  • 魏末系列群像
  • 創作於2011-2014年

桃符,你长大了。

司马昭记不清楚自己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看过司马攸了。他的次子长高了许多,并且或许因为正处于长得太快的年龄而十分纤瘦。近来欠缺打理的头发显得又长又凌乱,眼神也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在司马昭的印象里,他一直是非常灵动活泼的那一类孩子,难过了会哭,开心时就放声大笑,时常打些古灵精怪的鬼主意,令人生气的同时又怜爱不已。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却带着某种叫他陌生的肃然端庄。他已有几日不眠,眼窝因此深陷下去,仰头看来的目光哀伤得仿若夜阑风静时蒹葭丛中黝黑的潭水,没有丝毫波澜。

司马攸咬着嘴唇半晌无话,像是不知道该怎样去称呼他。他们就这样静静站在长明灯微微摇晃的橙色暖光里,细长萧疏的影子垂在青石地面上。

这是司马师入殓之前的最后一夜,两个守夜人,一老一少,默然对峙在他的灵前。窗外已经下了半宵的雨,和着寒漏声声,营造出一种寂寥、凝固而又安详的永诀气氛。

司马攸穿得单薄,在交替袭来的寒冷与悲伤中渐渐发起抖来。司马昭不忍,上前两步抬起右手,用双臂将他圈在怀中,叹息着说道,桃符,从今日往后,还是喊我父亲罢。

少年的身体一震,泪水突然决堤,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无声地恸哭起来。司马昭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手足无措地抚着他脑后的长发,喃喃安慰道,别哭,孩子,别哭,过两天我们就会和他一起回家去了,父亲带你们回家……结尾处话音渐息,似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人。

司马攸却只是不断地摇着头,哭得更加厉害了。

最后他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用刚刚擦完泪水仍然湿润的手指拉住司马昭的衣袖,走到停放在灵堂中央的柏棺前面。棺盖还没有合上,即使在浓重的夜色里,那抹尚未消散的微笑依然清楚得令人心惊。

司马昭深深地望着他的兄长。这是最后一面了。他无意识地用力攥住司马攸的手,从未感到生命中的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弥足珍贵——这样温暖而苦涩,短促又漫长。

他的兄长犹如婴孩般无知无觉,故而也是恬静的,唯有伤痕累累的眼睛含有一种极不协调的破坏意味,像是塌陷的洞口,通往他所归去的世界。那是甜蜜漆黑的母腹,抑或更加渺远的仙境呢?司马昭开始浮想联翩,有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亦置身其中了——他与他道别,一样是雨帘潺潺的季节,他还只到兄长的肩膀那么高,他们站在柔软泥泞的小道上,杨柳枝条忧伤地飘荡在他们胸前。

过了许久,耳边蓦然传来少年酸涩的声音:我们在这儿守了那么久了,大伯的魂,真的会回来么?

司马昭刹那懵然。他想起那个人仍意气风发的时候,曾说过自己不信鬼神,就如不信天命一样。

他心口一阵阵地抽紧,似乎血肉之间有尘埃弥漫,而胸腔里面也下起了凄怆的雨,搀着生灵寂灭后洋洋洒洒的灰烟。

就连打更的声音也没有把沉浸在各自神思之中的两个人惊醒。

已经二更天了。雨依旧没有停。更夫举着灯笼,火光漂浮在浩淼的云雾里,映照在一老一少的眼底,闪烁须臾。


绘画是种很有意思的技巧,它可以永恒地保存某一段记忆或者想象,并且遵从执笔人的愿望对脑海中既存的图景进行微妙的变形。缣帛上的画精细矜贵,传阅在沁着清香的指间,启发出高洁的观念,而墓壁上的画是打了封印的秘密,既有永绝人世的诡疠阴鸷,又有惊心动魄的鲜活瑰美,作为最后的赠礼在幽冥地府与亡灵长伴,自含神性,且不可言说。

司马昭走出墓室,手上的白烛在扑面而来的野风中忽明忽灭,烛泪疯狂地流淌下来,灼烫着他的掌心。他适才刚刚用这点如豆的光亮移过砖石上那些颜料未干的画,浓烈而粗糙的线条,耀目的朱砂红,不知为何却逼迫得他几欲崩溃。他觉得那些笔触实在太像蠢蠢蠕动的干涸的血。

回忆也蠕动起来,在他脑中作画。内容还是关于司马师。他这些天一直在想他。

他几乎见证了他的兄长用一生的时间一点点摧毁了自己的全部眷念。司马师年仅二十六岁时就毒杀了鹣鲽情深的发妻,只因为她无意发现了他对于权力有着不可抑制的可怕欲望,并且为了达成这种欲望不惜任何牺牲。这件事情现在谈论起来就像湮没在史籍中的遗闻轶事一样遥远而失真,充满了为人所乐道的杜撰色彩,用以证明那些名垂千古的人物自早年起便有不同于常人之处。不过司马昭知道,一如他的兄长平生许多其他听上去不可思议的经历,它确然是真的。

往事若要从头想起,是要追溯到四十多年前的,太祖武皇帝仍然在世、他们的父亲刚刚投入其帐下为他效力的时候。也许因为当初他还太小,看不真切也记不真切,对情节因果的感知远不及色彩与声音,如今唤起的画面唯有一片烈日浮光,荡漾在长明沟漫漫涌来的澄碧水波上。

那是邺城。铜爵垂柳,清绮歌声日夜不休。金石丝竹,酒宴华章,仿佛烽火狼烟苍生流离之上虚幻的盛世,充溢着将死的人与不死的诗。丹霞夹明月,华彩出云间,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文帝,陈王,七子,一时风云际会于此,妙言口耳相诵,知交携手同游,纵论文章千古事,快意平生,欢乐今朝。即连武帝,也曾有遗令予伎妾,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这句话像一个转折,也像一个终结,每每忆及,司马昭总觉得适才那些澎湃激荡的图像顷刻即在眼前枯寂了,就像那一代才华天纵的人短短数年便零落殆尽一样。但他知道他们的累累白骨至今仍静卧于建安的衰草残阳中。他怅然又欣慰。

而他自己呢,还有他的兄长,他们的玩伴,都在什么地方?漳水畔滋长着青褐色苔纹、被河流冲洗得圆润、被太阳晒得温暖的石岸上,挽着裤脚,小心翼翼地把光裸的脚伸进水里,一荡一荡地划着涟漪?城外连绵起伏的低矮野山、蓊郁的参天古树下面,互相枕着膝盖,沉浸在沁甜的午睡里?半掩着门的小书房、傍晚时分融汇在一起的脉脉斜晖与蜡烛的橙光里,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在父亲命令诵读的经书典籍上悄悄画小人儿?是的,这些事情都曾经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当时他们像是躲在了后山的树洞里,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在烽烟一隅,盛宴一隅,乐此不疲地玩着孩子的游戏,讲着彼此才能听懂的充满傻气的话语,单纯剔透犹如白纸。

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的兄长特别爱跟夏侯家的兄妹一起玩耍。他们喜欢去书里找一些很古老的诗歌或者民谣,再自己编个调子,轻声哼唱出来。

他记得夏侯徽的嗓音格外甜美悦耳。他有时想,如果母亲在故事中讲述的鲛人的确存在,会在每个满月的夜晚浮出海面唱歌的话,那么一定是这样的嗓音了。

故事里的海洋总是漆暗而又明亮,他曾问过母亲,这究竟是怎样一幅景象,为何会包含有如此矛盾的色彩。母亲沉思了片刻,回答他说,月下涛生云灭,大概就像烈火中灼烧的黑曜石,光暗相绝,是十分不祥的。

自那以后,他便时常觉得夏侯徽是在没膝深的海水中唱歌。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海是什么样子。

童音清脆而空灵,仿佛是从悄寂的柔波里缓缓升起来的。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

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

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这是司马师与夏侯徽都非常喜欢的一首歌。他们总是讨论一些与之相关的奇怪问题,比如那些星星会不会伤心地掉下来。

那个时候司马昭还不能明白这些话语的含义。但今日再一回头思及,他忽然开始莫名相信,当初他的母亲、他的兄嫂曾无心而谈的许多内容,或许就已在某种意义上暗喻着后来之事了。


司马昭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慨叹流云速逝。

北邙山上,长天总是空旷得让人害怕,云朵脱缰一般疾速飞驰而去,闪耀着灼烈的白光。

此时距离他的兄长入葬已有整整十年。他心道,时间真是像头顶的云一样快得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