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章一 於我歸息

  • G
  • 魏末系列群像
  • 創作於2011-2014年

司马师死在正元二年的初春。

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格外冷,凝血成冰,一道道蜿蜒在腐尸堆叠的战场上,有种生杀予夺的惨厉狰狞。但也时常会下雪,掩起人和土地的创口,给逝者穿上冰凉洁净的寿衣,像迟了很久才降临的结局,虽然虚假,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这样的场景仿若催眠的幻术,让人如耄耋老者般忘怀一切,却又无端生出一些年轻的感觉。有时候司马师在营地巡查,踏着半尺深的积雪,抬眼望去尽是漫无边际的纯白帐顶,即连冬日的天空也泛着干冷的白色,他就会恍惚觉得自己迷失在白茫茫的记忆里了。他的眼睛始终在一阵阵地疼,试图将他从无知无觉的世界中拉回来。这疼痛就像零星散落在营地里面的篝火,跃动着,在大片的白色中显得分外刺目,但也教人觉得暖和。

疼痛总是会教人觉得暖和的,比身上紧紧裹着的狐裘还有效得多。篝火毕毕剥剥地燃烧,偶尔还伴着烤野麋的香味,膏脂滴落,发出滋滋的响声。每当这时他便也做些暖和的白日梦,比方说在洛阳府邸后院的梅树下面温酒弹棋,再比方说,大雪下面埋藏的不是无数身首异处战死他乡的将士,而是千里沃野,会在来年长出很好的粮食来。

来年长出很好的粮食,这是真的,因为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人的血肉更能滋养土地了。

但是他毕竟无法看到这个来年。很快冻土随着激烈的鏖战一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尽的芬芳烟雨,而他的身体也越来越糟,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不住地萎靡下去。回到许昌后,他几乎不再有多少时间是清醒的。他眼前逐渐变得交杂错乱,开始频繁看到一些平生未见的场景,长长的灰色街道织成一张网,柳绵吹落满城,笙箫迷离,莺啼燕语,街边有不少年久失修的房屋,经过时可以听见扑簌簌落下的砂石瓦砾。他兜兜转转,身旁的情境却始终纹丝不变,仿佛早已死去了,只余下前世的泡影。

他走不出去了,他被困在了这座城,被困在了一个静止的春天。

其实这里倒是与邺城有几分相像。他在那里度过童年,长到十来岁,结识了许多玩伴。其中有他后来的妻子,也有起初相知甚深最终形同陌路的人。

然而毕竟还是不一样。他也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已经没有思考的气力,浑身疲乏虚浮,像是多少年前午后一场病酒。酒盅打翻了,一直溅落到如今。

时间的游丝于是沾上恹恹酒气,摇荡在漫无尽头的醺然梦境中。他陷入沉不见底的昏睡,每天只醒来一两次。总是那些吱呀呀的推门声,由远及近的脚步,让他觉得自己还活在一个熟络的世界里。来的人有时候是煎药的婢女,有时候是幕僚,有时候是钟会跟傅嘏。他们追随了他这么多年,而他此时沉疴不愈将别人世,很想对他们道一声谢谢,但是喉底烟熏火燎,怎么都没法发出声音来。

到最后司马昭终于赶来时,几乎任何声音都很难将他惊醒了。

他是在梦里面听见有人低声唤他。

兄长。兄长……嗓音柔缓而浑厚,他却奇怪地觉得有点孩子气。

然后他感到手腕被握住。他十分费劲地睁开眼睛,去寻找站在床边的人。过了许久,才有一个飘忽的轮廓浮现出来。

子上,你来了?你……他突然说不下去。

不,别说话,什么都不要说。司马昭用一种令人安心的目光注视着他,虽然清楚知道他已经不可能看到了。

就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直到他安心地死去。他在司马昭垂下的目光中蓦然明白自己已不需要只言片语,便以宁静的死亡为仪式,悉数交付于他所有的权力与荣耀,以及暗藏在背后的孤独和危险。

然后他看见了烛火光晕中悠然盘桓的黑白无常。

他临终时唇边带着怅惘的微笑。几缕干枯的鬓发搭在它上面,青丝半掺华发,映着莹白似璧的阳光,像结霜的窗棂永远冻结在了一个冰蓝色的清晨里。

司马昭微怔失神,仿佛看见这个微笑被不住冲刷着,在春潮般奔流逝去的岁月中,迟早会如少时那些朦胧不清的光影一样消融。沙沙作响的银杏树叶,孩子们捡拾的鲜红浆果,船桨荡漾的淋漓水声,当时他觉得并不需要费心去记住,到了现在都已支离破碎得像是昨世一样。回首半生,金戈戎马,宫闱腥风,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忧愁,他,还有刚刚辞世的这个人,究竟得到了什么,即使权倾天下执掌四海风云,到最后也不过是一个终无所属的清虚微笑,跟着往事摔成碎块,如片片光斑,游移在茫然的太虚里。

他们还能不能得救呢?他从来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