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授魂與
- PG-13
- 司馬昭/夏侯玄
- 巫山雲雨,黃粱一夢
这一天我梦到他,准确地说是梦到他的声音。在一棵枝叶茂密、开满繁花的树下面,我背对着他。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他在那里。然后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
就在这时我醒了过来。其实我不太明白,因为按通常的情况来讲,这个梦远没到应该结束的时候。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于做那些漫长而连续的梦,有的平淡琐碎,有的曲折离奇,但总有较为完整的轮廓,不会如此戛然而止。这种突然中断的感觉相当糟糕,就像因为疏忽大意而丢掉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似的。
记得年轻的时候,我特别喜欢那种看不到尽头的梦,可以在里面扮演每个存在或不存在的人,说些荒唐呓语,转瞬又抛诸脑后。日子久了,我便把这个习惯带到了真实的生活中,做什么事都想着随心所欲,又不必付出代价。这是个坏毛病,却很少有人知道。父亲可能曾看出一点苗头,还暗暗劝诫过我。不过所幸我大概算是运气比较眷顾的那一类人,或者伪装得太好,能教人看不出来,所以直至今日,我也没有得到本应为此而得的教训。
再说回那个梦。那个梦实在太短,简直是清晨到来之前的匆匆一瞥,在黑白交界的一刻迅速消散去了茫然的混沌里。也许因为近些年愈发浅眠,睡得时间少且极不安稳,做梦的内容渐渐不成形起来,梦见这样仓促的画面,倒也不算奇怪。但我确实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他来了,所以他为什么忽然平白无故地出现,我是不知道的。我有过很多故人,甚至情人,他是其中之一。不过我极少想念他们,毕竟感情一事,多是即兴而为,拖沓着絮絮不忘的话,反而不美好,落了俗套。比方说,有一些女人给我生过孩子,而现在那些孩子仍在我府中,我却已经记不清他们母亲的模样了。当初我是爱过她们,可也仅止于此而已。总不能像收藏古器珍玩,拿在手里时时摩挲。摩挲久了的事物,难免会味同嚼蜡,如若仍不忍弃,便只剩两种可能,慰藉自己抑或示之于人。而不论如何,都消磨到了一种很可悲的境地,不再是曾经那番滋味了。
因此我宁肯不去想念。就像他生前曾说的那样,纵使云雨风月年年相似,每一场都是说散就散了。留下的樽前赏花人,却薄情未改,亦春心不变。
那阵子他意志一直消沉,哪怕说着这样风流蕴藉的话,眼底的情绪也是刀山火海。当时他可能已或多或少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无论神色言语,还是欢爱时的情态,都会时不时带上些许极端的放肆意味,放佛在发泄不堪忍受的苦楚,又放佛是贪图最后的享乐。许是由于失势后得了空闲,他在后院里种了不少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树上墙上,遍目都是张扬锦簇的浓烈颜色,不管什么季节始终鲜妍怒放着,不知疲倦似的。而他倚在窗边注视久了,便会生出一种不甚清醒的熠熠神采,衬着深红或暗青色的袍子,显得格外明艳。一度这副样子是我十分喜欢的,因此我非但从来不去劝慰或制止,反而听之任之,乐得如此。再往后,那般不清醒也渐渐成了常态。跟我做事情的时候,他一向都是喝过酒熏过香的,偶尔还服了散,结束后又很难睡着,徒然睁着枯竭涣散的双眼,像干涸的废井,教人有种不妙的慌张感觉。于是我就特别想再狠狠要上一次,好让那眼睛流出泪来。
有时我便把这想法付诸了行动,做到如愿以偿为止,有时又实在太累,没有精神继续折腾,就翻过身去睡自己的。睡着以后依旧多梦,在梦的间隙还断断续续地醒,故而能不时听到敲打窗棂的昏暗风雨声。这声音如同黑夜一样雄浑低哑,似是映了心情,在空旷的胸腔中放大成某种仿若来自鸿蒙的毁灭力量,让人瑟然发抖,无处逃遁。而他竟能准确察觉到我的害怕,常会转头朝向我,伸出手来安抚,柔软的指尖深深插入我的发间,然后缓慢抚过眉骨和紧闭的眼睛。那个时候,我甚至可以感到自己的眼睛仅隔一层薄薄的皮肤贴着他的指腹跳动。屋内炉烟暖琴,一室风雅,屋外电闪雷鸣,一地落红。
有天早晨,我着了凉有些难受,醒得比平常要晚不少,没来得及趁破晓前离开。睁眼时他早已经起来,梳洗停当,披着衣服掌了灯坐在案旁读书了。我便想着既已迟了,不如索性多留片刻,聊上几句家常,总好过在这样萧瑟的暮秋天气里独自冒雨回家。
掀开被褥,扑面而来的冷气让我忍不住低声咳了一阵。听到身后动静,他放下书简偏过头来,说刚烫好了酒,问我要不要喝上一点压压风寒。
我穿上外袍走几步过去,看到案头摆着一把墨玉酒壶,下面煨了小火,周围是些雕花的金银杯盏。我拣起一个,给自己斟了满杯,对他打趣道,当初是谁给家父写信,义正言辞要抑除俗末华丽之事,怎么自己倒忘了。
他半晌没有答话,而后才说,那时轻狂,不比如今。片刻后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其实就算那时,我也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琳琅酒器,无论宴饮或独处,总缺不得。
不知怎么我蓦地有些心酸,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我的动作渐渐不老实起来,手指伸到领口里面,掠过脖颈,轻轻扣住纤细的蝴蝶骨。他这两块骨头长得很漂亮,轻薄而精巧,看上去锐利易折,总教我忍不住往上面留下齿印掐痕。我不觉便加上了力道,他似是有点疼,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也不挣开,继续读他的书。
直到晚些时候我们道别,我仍惦念着那骨头的触感。突然我心里有个很可怕的冲动,想把它们剔出血,浇上酒,撕扯得皮烂肉伤,节节寸断。这欲念其实类似折花,带不来多少实际好处,亦非始于心性残暴,不过是猝然有那样一个时刻,感到什么东西就在指掌之下,袖手可摧。折下的花任凭再美都是死物,看着脚下枝横,头颅大好,便是杀人的快感。
记得在关系开始没多久时,我就很迷恋他这副骨头,还曾学着姑娘们爱作的那种蝴蝶手势来比划它们的形状。当时我们尚不到三十岁,床第之间更加无所顾忌,他刚褪了衣服,我站在塌旁,看着镜中肌骨,便起了兴致,挽指模仿起来。橙黄的烛光里,灵巧的指节蜷曲又伸开,剪影飞舞着投在他眉宇间,犹如一双纱绸般的羽翼栖在睫上扇动。我得意地问他比得像不像,他仿佛觉得有趣,望向我笑起来,说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孩子心性。
笑完后他便把我推在榻上,俯下身来解我的衣带。我把玩着他垂落的发梢,附在耳畔吐息厮磨,刻意用沙哑暧昧的声音问他今次谁来。他又笑,嘴上说着随意,底下就摸到我后面,把一根手指插了半截进来。我吃痛地一僵,但适应后也乐得配合,毕竟他主动的时候从来都很缱绻温柔,不像我任性,总也做不到那么耐心细致。
吻在身体上,是安静绵长的,舒服到使我近乎走神。那些阴郁的风雨声重又响起,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又像盘桓在什么特别遥远的地方。眼前我拥了一怀抱的暖意,银釭锦帐,活色生香,然而头脑却自行到了别处,闯过一层层的漫漶雨幕迷茫乱走,去看那里上演和埋葬着我从未知道的人和事。偶尔回过神,就见到闪电摇曳的蓝紫色光芒映在墙壁上,掺了几许惨白笼着他的脸,在黑暗中显现出一种极恐怖的美,哀艳而叵测,教我再也辨不清这是真实的情境,还是欢爱后的诡谲幻梦。
这样想着,那些梦便真的纷至沓来。身旁恍惚是楚地的雾,林中有采撷兰草的山鬼,秋风扫来,惊起阵阵落叶,好似旋绕着坠地而亡的蝴蝶。千万条一模一样的小径交错岔开,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逐渐在其中失了方向。这里没有昼夜,只有清一色的冥冥薄暮,吞吐着凝滞半空的日月,宛如纠缠的血丝。我走到某个崎岖的河岸,苍翠林木的气息中乍然涌起了些许馥郁芬芳,接着传来甘澈女声,是山鬼问我可愿共赴云雨。我便转过头,但还未及启口说话,她就成了一堆枯骨。
这个梦我做过许多次,每次都是在与他的情事之后。惊醒时他总安慰地握着我的手,神色是方才释然的隐约焦灼。唯有一次不同。那次我梦见山林中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目所能及的一切物事,纷扬的黄叶,河底的砂石,芳草,白骨,次第熔化,无一幸存。漫天灰烬里,泣血的火舌舔舐着空中暮色,连成没有边际的红。我醒来时枕畔空空,于是便知道了自己再不会做这个梦,正如再也不会见到他。那年我四十四岁,而就在前一个白天,我们刚刚在朝堂上错身而过,佯装不识。两天之后他参与谋反事发,被收送廷尉,因此那便真的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后来又多少年,春风消瘦,夜雨寒灯,我都鲜少再想起他来。只有偶尔清秋季节,庭院中树叶凋谢尽时,我会忆及那场无疾而终的梦,还有最后的烈火中仿若金蝶的叶子。而这个时候回过身去,便见到他在帷帐的阴影里背对着我,衣衫落下,露出一双蝴蝶骨。
不觉就想起昔者庄周梦蝶,不知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