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繽紛

  • PG-13
  • 司馬昭/夏侯玄
  • 也許是一種姐夫文學

记得以前去找他的时候,天气总是不好,常是秋冬季,要么下雨要么下雪。这大抵是因为春夏更适合读书,没太多心思惦记些别的,我们又不太习惯在光天化日干那回事,再者昏暗的天色在某种意义上也更有情调一些。于是很多早晨,我们从绵长无梦的沉睡中醒来,最强烈的感觉便是冷,湿嗒嗒的空气,淅沥不绝的雨,扬散的雪片和呼啸的风。被子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怀中的肌肤却是温暖柔软的,所以总忍不住贴得更紧密一些。

我们之间话是很少的,从头到尾都是,不论是做的时候,做完之后,抑或是在别人面前。一般情况下,在一个人彻底清醒之前,另一个就已经穿衣离开。如果不是床单上狼藉的痕迹,总不免令人怀疑前一个晚上只是场潦草的春梦。

但那些意识朦胧的时刻还是相当美好的,至少在我看来如此。那甚至是我尝过的少有的,甜蜜难忘的滋味。天未破晓,身体还残留着欢爱的余韵,手顺着他的脊椎骨一路摸下去,微微睁开眼,隔着两个人呼出的白气找他的眼睛。这有点像老夫老妻即将开始一天的生活,打扫房屋,为柴米油盐而操心烦恼。又或者比老夫老妻更好一些,因为没有太多扫兴的废话——而旁的老夫老妻,比如我的父母,我有生之年从未见到他们共同度过一个安稳的早晨。总是鸡还没叫,他们那里便传来了鸡飞狗跳的声音,然后父亲便一脸疲惫地出来,像是刚刚挨了训诫。

这都是十年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要年轻很多,年轻得仿佛是另一个人。现在我五十一岁,而他已经死了七年了。我最后一次想到去他墓上看看肯定也是在三四年之前。相比起来,我去看兄长的时候多一些,是家族的祭祀,而他是没有后人来祭祀的。

但是每次去看兄长,我也总想起他来。他跟兄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虽然大概不像和我,暗地里肌肤相亲,却也似乎不止是一个把妹妹嫁给另一个或者一个杀了另一个那么简单。若要我来说的话,他们骨子里是很相近的,都有种孤傲的感觉,跟外界隔了一层,格格不入似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这副姿态是摆给别人还是摆给自己看的,太过头了,便难免矫情得很。当然这跟我没有多少干系,所以我也从未跟他们提过。

他是很好看的,但不是女人似的好看,身体自然也不像女人娇弱温软,而是更有棱角、更锐利一些。再加上孤傲,便更让人欲罢不能,带来的快感是跟女人做没法相比的。何况一般来说,男人下面总比女人紧许多,动起来比较艰难,然而愈是艰难便愈让人想要征服,有时候夹得疼了,反而刺激出血性。我跟他做常常会很粗暴,来了兴致还会玩些比较过分的花样。我看得出他也不排斥这样,甚至还挺喜欢。过去大约是贪图新鲜,毕竟他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而到了后来,尤其最末那几年,其实我也说不太清,可能他是想藉此逃避什么,在短暂的时间里忘了那些想忘但又很难忘掉的事。

这都是我的猜测,猜测是没有太多来由的。硬要说的话,他刚从长安回来那一阵,我明显觉察出他的情绪不对了,偶尔有几次,竟在我面前落下泪来。他好像不想掩饰,开始我挺吃惊,后来想想,确实也没什么掩饰的必要。我问过他原因,他不回答,我便索性不再问了。这实在是一目了然的事,在那种境地下,任谁的情绪都不会太对劲的,而掩饰毫无助益,不掩饰也不会失去得更多。

他的身体也有变化。像是变得更敏感了,但又像变得更冷淡了,或者兼而有之,又或者根本没怎么变,那些微妙的不同只是我的错觉而已。毕竟五年多没有做过,过往的印象也模糊了,我将从前跟其他什么人欢爱的感觉记成了跟他的,也并非没有可能。我总是懒得把记忆择清楚,久而久之它们就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

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嘉平元年那一次,就是他回来之后的第一次。

我听闻他几个月来一直闭门谢客,所以心里不怎么有底,但还是决定碰碰运气,仿佛不试一下就不甘心似的。那时候是晚秋了,他的庭院里飘满了梧桐叶子,便衬得四周分外寥落。而这里曾经是很热闹的。

他没说什么就让我进去了,还摆出酒来招待我。我注意到他鬓边生出了几缕银丝来,而且消瘦得可怕,竟有几分显老了。我从前以为他是不会老的,还总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始终像玉雕的一样,什么东西也没法在上面留下痕迹。不过也可能因为那时候见得频繁,有什么细小的改变也感觉不到。

酒至半酣,我问他,你还要吗。他不置可否,我就直接把他摔到了塌上。

他的反应很剧烈,没两下就射了出来。我了然地笑笑,随口道,军队里很苦罢。

他半天回不过神,迷茫地问:什么?我没理他,埋头继续解决自己的事。

做完之后,他像是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突然说,军队里我是不大去的。

是吗,我轻笑,那怎么跟很久没做了似的?想我每次去打仗的时候,一年半载都碰不到什么女人,好不容易来一回,也是这样精神抖擞的。

他皱眉看了看我,淡淡说道,我不愿意那样,男欢女爱的事,若非两情相悦,是没意思的。

他在一些问题上会有莫名的固执,这便是其中之一。我不愿跟他争辩,就顺着问:那长安城那么多女人,就没有看对眼的?

有是有。他说。不多,两三个罢了。

也不少了。我笑。

比起洛阳少多了。他也笑起来。

话说,你竟还没有孩子。

他似乎有些讶异我会提这个,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跟女人的时候,我是不射在里面的。

原来如此。我揽过他的腰,把手指伸进他后面,翻搅着刚射进去的东西,低声道,所以这就是男人的好处,省多少麻烦。

我用的劲儿狠了点,他有些难过地动了动,我下面刚好贴着他的腿,便又硬了起来。

我们难得一次讲这么多话,也难得玩得这么尽兴。那夜一直折腾到将近天明,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竭地昏睡过去,身上射得一塌糊涂。再往后我便常来了,一切似乎跟过去没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怪过我,他沦落到那般地步,不能说没有我的半分功劳。骆谷一役处处掣肘也好,高平陵政变也好,我都是实实在在参与了的。换了别人,就算不谋划着死命报复,至少也会恨透了老死不相往来。但他没有。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他。

只是他的目光日复一日地空洞下去,双眼深陷,渐渐不再有昔日的神采。做得多了,便需要很猛烈的刺激才能高潮,我开始觉得倦怠,又有点恐慌。那一阵子我时常害怕去看他,我总觉得他是在把心里为人的七情六欲都强行抽离出来,再放到肉体中耗尽榨干,直到最后把自己变成一副空壳子,便无念无求,亦死亦生。害怕的原因有二,一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跟活人在做,这种感觉是很可怕的,仿佛枕边随时会出现一个厉鬼或骷髅,二来我觉得他那个样子是对我的一种拷问。我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但总忍不住这样想。

所以一来二去,他倒是没拒绝过我,散伙的话,反而是我先说的。

那是嘉平四年隆冬,新年刚过,正是最冷的时候。他害了风寒,断断续续病了许久都不见好。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裹着裘衣坐在火盆旁边,止不住地咳嗽。我抬手一摸,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我觉得我应该说几句关切的话,让他好好养病,可是我没有。我近乎粗鲁地扯掉他的衣服,没有任何抚慰,便发泄起不知怎么格外难耐的欲火。发烧的身体滚热滚热的,在冰寒的天气里,尤其令人血脉贲张。他没有反抗,但是到最后,呻吟声竟然带了哽咽,不知道是纯粹身体的反应,还是真的哭了。

我便低下头去吻他。这是我第一次忍不住吻他,将他的嘴唇舌尖都啃咬得血迹斑斑的。我那天像发了疯一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翻来覆去几个钟头,到结束的时候,他浑身乌青,微微颤抖,但精神似乎还好,起码意识是清醒的。

我突然想仓皇而逃。拣起衣服,我匆忙穿好走到门口,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道,我以后不再来了。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那天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在计划之外。

他没什么反应,眼皮都没抬一下,半晌才问道,为什么?

我答,没为什么,只是烦了。

他说,好,你走罢。可惜我现在这样,没法送一送你。

我便真的走了,也真的再没私下找过他。

只是偶尔我会不由自主地想,最后那些漫长难熬的夜晚,他一个人是怎么过去的。想着想着竟有几分异样的快感,好像这就算报复了他似的,可我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报复他。

两年之后,他被控谋反,兄长要杀他,夷三族。

我看到自己流着泪为他求情,像在演一出滑稽的戏。我心知肚明兄长无论如何都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改变任何已作决定的事,但又心知肚明自己必须这么做,好把什么悬而未决的东西给了结了。

那一刻我真心不愿他死。我总觉得我至少应该有过这么一瞬的真心。

他死的时候我没有去看,对我来说结了的就是结了,再也事不关己。

而且那一日晴空万里,我不太习惯在这样好的天气里见他。

于是我独自坐在府中,琢磨着刑场上会是如何光景。我发现我很难想象他怎样被人斩断头颅,鲜血又怎样喷薄而出,不受控制地淌满他慢慢跪倒的躯体。我只知道这样的景象必定是很好看的,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杜鹃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赤朱丹彤,交相辉映。

那时候他才七八岁,比我还高一个头。大家都说他漂亮,奇怪的是我却没看出来他怎么漂亮,只远远见了一面,转头便忘了。

后来我看到他全身遍布爱欲的痕迹,也是那样缤纷的血红色,方才重新想起这次印象不深的初见,也才知道究竟漂亮在什么地方。

再就是他死的时候,我又想起来一次。

同时出现在脑中的还有很多年前跟他打趣的一句情话。

我只要看着你的样子,就能高潮。

全文完

注1:题目来自王道乾先生所译《情人》,“肌肤有一种五色缤纷的温馨。”

注2:外射是不能避孕的,所以那是句谎话。但那时候避孕知识不普及,他俩又没亲自试过,所以也不知道。